寧非凡一點一點靠近從欣,近在咫尺的時候,卻還是“啪嗒”一下將頭垂在了她的肩上。他伸手將她抱緊了,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呢喃。“我好喜歡你……”寧非凡的體溫很燙,暖得從欣不覺眼眶發紅。她拍了拍他的後背,很用力地回抱住他。突然,休息室的門開了。連昭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外。三人尷尬地對視了五秒鐘,連昭說:“你們繼續。”他把門關上了。寧非凡羞憤欲死,“哎”了一聲,沒喊住人。從欣看著他,突然輕輕地笑出了聲。寧非凡見從欣笑了,不自覺也放下心來,眼神慌亂地給自己找補:“我去……我去拉他回來。不知道現在賽況怎麼樣了。”從欣說:“好。”寧非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癱著一張冰霜臉的連昭從門外請了回來,連昭整了整耳上的助聽器,邁步去飲水機接水喝。寧非凡耐不住地問:“贏了嗎?”“嗯。”連昭應了一聲,接著卻話鋒一轉,“但前兩桌的狀況不太好。”從欣和寧非凡雙雙愣住:“怎麼說?”“易知的外號,你們不知道嗎?”從欣怔了怔,寧非凡一頭霧水地追問:“什麼什麼,我不知道啊?”連昭橫了他一眼:“你賽前準備都在打瞌睡吧。”“‘破陣者’。”從欣低低地說,秀眉擰在一起,“嘖,怎麼讓夕夕碰上他了……可是,針對這個,我們之前也幫她做過訓練的。”“棋風這東西從小養成,和每個人的性格、習慣有關,沒法說變就變。麵對水平相近的對手,突然改變棋風,反而容易起反效果。”連昭把水杯捏在手裡,眼神很淡,“還不如就讓她按照熟悉的步調來。”“‘破陣者’啊……”寧非凡若有所思。從欣扶額:“要是夕夕和南風的對手換一下就好了。或者你和夕夕的對手換一下也行啊。偏偏……”桌板下,孟朝夕的手捏的死緊,指尖都嵌進了手心。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易知的時間卻還很充裕。雖然她目前的狀況坐在這麼近的地方看棋已經足夠,不用采用盲棋的形式,但依然十分累人。她用力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易知垂著眼在她對麵端坐,手邊是一盞茶。他把茶拿起來,淡淡地啜了一口,眼神卻銳得令人想退後。兩軍對壘,氣勢很重要。象棋也是一樣。如果在下棋的氣場上,一方就被另一方壓製,那取勝的難度會大很多。易知身上的氣場和謝南風有些像,兩人都是濃重的殺氣,卻被淡然的外表掩蓋得很好。隻不過,謝南風的殺氣是燙的,而易知的殺氣則是冷的。連昭的冰冷隻是像層冰罩子把他自己裹了起來,並且孟朝夕知道,他再嚴謹認真不過,而易知,仿佛揚手就能卷起讓人畏懼的寒霜風暴。他的棋下得很快,落子也很重,那是強者的自信。他的目光,自始至終沒看過她一眼。易知沒把她當成對手——他看不起她。認知到這一點的孟朝夕氣血上湧,然而她就像是被易知釋放的氣流凍住了一般動彈不得,遲遲沒有落子。易知卻忽然冷冷地開了口:“方圓的?”孟朝夕張了張嘴,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讓方圓蒙羞。“……是。”“是嗎。”弈知的聲音還是冷冷淡淡的,像一盆冰水一樣,將孟朝夕澆了個透濕,“和‘那位’差遠了啊。”‘那位’。孟朝夕心頭一酸。又是‘那位‘啊。三年過去了,似乎每次全國賽,都還能聽見她的名聲。隻是,現在孟朝夕已經沒時間想這些了。棋盤上,戰火幾乎已經燃進九宮。拿手的陣法全部被破。怎麼辦?孟朝夕不由自主地開始胡思亂想起輸掉的後果。而此時,易知再次不緊不慢地用指節在桌麵上叩了兩叩,催促她下棋。裁判注意到這邊的異常,很快走來站在了孟朝夕身邊:“孟朝夕選手,身體不舒服嗎?”“沒……沒有。”孟朝夕定了定神,勉強揚起一個笑來,“我沒事。”裁判看了一眼棋鐘,猶豫地開口:“請注意時間哦。”“是。謝謝您。”這時,桌板下的手忽然一暖。被人握住了。孟朝夕下意識看向謝南風,而謝南風神色不變,用左手落了一步棋。坐在他對麵的沈駱遲似乎也沒有察覺到什麼。孟朝夕看著他的側臉,想說什麼,又意識到不能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謝南風的手又用力地握了她一下。——“加油啊。朝夕。”孟朝夕錯覺自己聽見了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又無限溫柔的,隻屬於謝南風對她孟朝夕的語調。於是她也認真地反握了一下。好,我知道了。孟朝夕收回手,謝南風的餘溫還留在掌心,她將手放上棋盤,深吸了一口氣。“破陣者”嗎?那麼……就放開一切陣型,大鬨一場吧。沈駱遲垂眼落下一步棋:“你倒挺有閒心。”謝南風仍是揚著笑。他的笑容輕飄飄的,帶著些玩世不恭的隨意。“磨刀不誤砍柴工。”“哦?”沈駱遲頭一歪,用手撐著,眉毛揚了揚,莫名有些挑釁的意味。他這人就像竹子一樣,雖然也讓人有點涼意,但是舒適清爽的涼,並不可怕。然而謝南風看著隻覺得可惜,看著這麼乾淨清朗一人,心怎麼就這麼臟呢。謝南風落子,繞開棋盤上沈駱遲的一個陷阱。和這個人下棋,一步棋要反複推五遍,鬼知道這家夥哪步看似普通的棋後麵就藏了致命的機關。這樣的特性,使得謝南風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了下來。他知道,在沒有絕對的優勢之前,沈駱遲這人是絕對不會正麵交鋒的。謝南風“嘖”了一聲。真麻煩。真想快點下完棋抱抱朝夕啊。孟朝夕才不知道身邊看似專心下棋的謝南風腦子在轉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她把防守陣型徹底放了,罕見地開始以攻代守。事已至此,隻有背水一戰,才有一線生機。戰場上殘存的子力已經不多,但仍然是易知占了優勢。時間越來越少,孟朝夕咬咬牙,加快了落子的速度。不能急。不要急。就這樣,一步一步。孟朝夕的目光緊攫著棋盤,像是拚命地在抓住什麼東西。易知皺了皺眉。五分鐘過去,他有些不耐煩地又落下一子。“你認輸吧。“他微微提高了聲音,“就這兩個子,你拿什麼贏啊?”孟朝夕忽然笑了。像是黑暗之中,忽然裂開了幾道縫隙,光從中透了進來。接著,易知耳邊響起她輕輕軟軟的聲音。“我根本……沒想贏啊。前輩。”“嗒!”棋子落枰,由於力度過大,輕輕地顫了兩下。易知看向棋盤,瞳孔微縮。“什……”孟朝夕卻已經高舉起了手。“裁判!4台02桌!和棋!”易知看著那步棋,說不出話。確實,孟朝夕不可能贏棋,但她剛剛趁他被她纏鬥到疏忽的那一刻,用一子,同樣阻斷了他的勝利。按棋規,如果局勢長久不變,是作和的。她贏不了他,但他也殺不了她了!她一直等的就是那一刻。她要的是和棋!易知黑著臉按住了額。居然……被她擺了一道……“4台02桌!孟朝夕先和!”孟朝夕站起來,因為貧血,身體微微晃了晃。謝南風眼疾手快扶住她的手臂。裁判站在一邊,孟朝夕站穩,朝他鞠了一躬,然後輕輕地和謝南風說:“對不起。我沒贏。”謝南風偏了偏頭,扯出個笑來。“足夠了。”他說,“回去等我。”場內正在進行的對局越來越少。最後留下的一桌,是謝南風和沈駱遲。謝南風會留到最後一桌,是極少見的情況。但因為對手是沈駱遲,好像也沒那麼讓人意外了。偌大的比賽區,如今隻看得見謝南風和沈駱遲還在聚精會神地對弈。孟朝夕等人站在圍欄外,身邊的參賽選手熙熙攘攘,都默契地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從欣仔細地看了看沈駱遲,忽然說:“沈駱遲今天……不太一樣。”孟朝夕疑了一聲:“怎麼不一樣?”“說不上來,”從欣搖搖頭,“感覺……殺氣重了很多。”孟朝夕怔怔地瞥了場中一眼:“殺氣?那個被稱為‘棋隱’的沈駱遲嗎?”確實是殺氣。說實話,謝南風沒想到沈駱遲徹底釋放殺意的時候比他預計的還強了那麼多。這個人,或許一直都被棋壇和大眾低估了。棋場上的錚錚馬蹄,踏出了一條血路。黑馬入侵紅方國境,直逼九宮。“那天以後,”沈駱遲突然說,“你見過‘她’嗎?”謝南風笑得像隻小狐狸,明知故問:“誰?”沈駱遲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說話。他下的是黑棋,目前局麵小優,但總體還是與謝南風的紅棋持平。眾人對於謝南風的印象,更多的在於中盤的搏殺和進攻,對於他的殘局則沒什麼印象。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謝南風跟人下棋,基本都不會拖到大後期。沈駱遲不一樣。沈駱遲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殘局的牽扯打法,他極耐心,也極細心,許多觀眾看著都覺得贏不了的棋,他硬是能莫名其妙的一點點拉回來。像是蜘蛛,先用蛛絲粘住獵物,再一點點包裹肢體,之後注入毒素,一點一點,不著痕跡地,直至吞吃入腹。謝南風的眼裡升起一絲戾氣。楚河漢界之上,紅車步步受限,被黑棋的幾個子封鎖得死死的。實在太煩人了。謝南風目光一厲,伸手重重落子。紅車橫衝直撞,直接硬進了黑棋的九宮!送車。狂風所過之處,星星點點的火苗演化成了燎原烈火,蛛絲也被火燒得一乾二淨。看起來,謝南風這招這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不怎麼劃算。畢竟,在象棋裡,車是價值最大的攻擊子力。沈駱遲波瀾不驚地把他的車收下了。忽然,謝南風的落子速度變快了。像是接下去所有的棋都被拓在了腦海裡,他睜大雙眼,一步接一步地落子,緊緊咬著沈駱遲落子的尾音。沈駱遲不甘示弱,同樣用重重的落子還擊。兩人倏然就開始了快節奏的對打,其他人站在圍欄外側,隻能聽到此起彼伏的落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