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駱遲隱退的理由,謝南風有所耳聞。當年沈駱遲是職業棋壇少有的“自由人”,就是不隸屬任何隊伍、任何棋院、任何省份,隻代表個人出戰。他師承何處到現在也還是個謎。但可以知道的是,沈駱遲天分極高,很早就在職業棋壇展露了頭角。雖然沈駱遲早期因為沒有棋院飽受詬病和質疑,但很快這些聲音都被他的成績掩蓋了。而在當時,除了沈駱遲,棋壇還有更明亮的一顆星。方圓棋院,白一。萬眾矚目的天才少女、棋壇的北極星,白一。謝南風不知道白一和沈駱遲是什麼關係,但自從白一因假賽風波消失以後,沈駱遲就鮮少出現在大賽上了。許多人一度很惋惜沈駱遲的隱退,因為他正值打比賽的黃金年齡,卻撇開象棋做了律師,要說是因為生計也不像,可又能因為什麼呢?隻有謝南風隱約覺得,或許,是因為白一。想到這裡,謝南風按下一步棋,故作隨意地問:“白一怎麼樣了?”沈駱遲像是怔了一下,他從原本聚精會神的狀態裡抽離出來,目光也從棋麵移到了謝南風臉上。“什麼意思?”他的目光很銳也很冷,一瞬間,謝南風感到像是有冷風從耳邊擦過。謝南風不慌不忙地撐起下巴,笑眯眯地看著他:“沒什麼意思啊。我就隨便問問。”沈駱遲向來理智冷靜,算步極準,外界不知道為什麼沈駱遲總能與謝南風戰和,謝南風卻很清楚——沈駱遲這個人,沒什麼貪欲。“貪”並不一定是壞事。想要賺取棋子是貪,想要勝利是貪,想要奪冠也是貪。“貪”甚至可以說是許多人上進的一部分。手段正當的“貪”並沒有錯,反而能夠激勵人前進。畢竟有了想要的東西,人才會更努力。“貪”是把雙刃劍,但沒有貪欲的人,就沒有軟肋。謝南風知道,沈駱遲就沒想過贏他。他真就是一心一意地,要和自己和棋,所以自己拿他才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的實力擺在那裡,從一開始的目標就和自己不一樣,自己怎麼也玩不過他的。所以,謝南風要讓他有“貪欲“。麵對麵下棋和網絡對局的不同之處在於,除了棋局本身,會有太多乾擾棋手的因素。會場的溫度、說話的聲音、對手的障眼法,棋不僅在局中,還在局外。謝南風的手指搭在棋上,眼神裡像是含了一把鉤子。“畢竟自從假賽那件事以後,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呢。”沈駱遲原本摩挲著已經吃掉的棋子的手停了,他把棋子放在一邊,淡淡地說:“那件事早就澄清過了。”“是嗎?”謝南風歪了歪頭,仍是笑著,“那我忘記了。”沈駱遲按了按眼鏡,沒說話。棋場上,他的棋步倏地就變得具有侵略性起來。像是猛然揚起的沙暴,來勢洶洶。來了啊。謝南風在心裡默念。他猜對了。白一,就是沈駱遲的“貪欲”。孟朝夕側頭看了謝南風一眼。團隊賽,隊員之間不能相互交流,但觀棋倒在允許範圍內。隻不過,自己的棋還沒結束,一般也不會有人有空擔心隊友。隻是謝南風臉上的笑意太濃,引得孟朝夕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對麵的沈駱遲……似乎不是很冷靜的樣子。這倒有些令人意外。坐在孟朝夕對座的易知淡淡地用棋子擊了兩下桌麵。孟朝夕回過神,向他點了點頭:“抱歉。”連昭像一座冰山一樣隔絕了孟朝夕和寧非凡。如果不是他的手時不時還在行棋,其他人簡直要懷疑他就是座雕塑。神態不變,眼神不變,姿勢也不變。寧非凡坐在他身邊,額上卻滿是汗珠。他是不擅長下後手棋的。他的棋偏巧,但沒有一個固定的風格,經常是隨機應變,不像孟朝夕他們經常會算到很後麵。想到從欣,他就越發沒法集中精神思考棋局。下棋是這樣的,一旦你過分想要認真,效果就會適得其反,困在局中,成為所謂的“當局者迷”。明明棋盤就這麼大,硬是能沒看見很明顯的陷阱或錯誤,被拘在短淺的三寸目光裡,導致局麵崩盤。寧非凡送了個子,陳安毫不留情地收下了。“誒——”寧非凡不禁輕呼出聲。“怎麼了?”陳安嚴肅地鎖著眉頭,“你要悔棋嗎?”“沒有沒有。”寧非凡揩了把汗。陳安看看他,又看看棋,很實誠地說了一句:“可惜了。”寧非凡笑笑,沒說話。陳安卻像是十分能感同身受一般看了他一眼。“第一次來全國賽吧?”“呃,是。”“彆緊張。”他笑得憨厚,“都是這麼過來的。放鬆去下就好了。”寧非凡雖然疑惑他身為對手為什麼要和自己講這些,但還是很懂禮貌地說了聲“謝謝”。接下去,陳安繼續穩紮穩打地擴大優勢。他下棋下得很板正,看得出功底頗深。象棋很吃熟練度,每個人天生的棋感不同,有謝南風這種天生棋感恐怖的怪物,但大部分人的棋感都是在日複一日的訓練裡浸潤出來的。技巧和靈感能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隻有棋手的硬實力,才是一局勝利最保險的敲門磚。寧非凡忽然想起從欣之前和他說過的話。——“非凡,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在下棋呢?”是為了什麼呢。謝南風是為了好玩,孟朝夕和連昭之類的絕大多數棋手,則是為了所謂的“夢想”抑或“信仰”這樣的東西。至於從欣,寧非凡後來也慢慢明白,她是為了“證明”。那他呢?寧非凡自認是個平平無奇的人,沒什麼野心,也沒什麼煩惱,有點兒小聰明,倒也不怎麼值得誇耀。有點中二情結,但也從沒真覺得自己能做什麼少年漫主角。他的願望很簡單,希望自己和身邊的人,都能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度過每一天。14歲那年,他在天台上,救下了一名萍水相逢的,意圖自殺的少女。他說,他會創造一個更溫柔的世界,希望她能夠相信並等待那一天的到來。那當然是他中二時期的狂妄之語,但少女卻破涕為笑,從危險的地方走了下來。那是寧非凡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也有很像主角的時候。那名少女就是從欣。後來,寧非凡在江山棋院的招生簡章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原來她是江山出色的招牌棋手,是棋壇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看了她幾場棋。她脆弱、柔軟,但也堅韌、凶狠。於是,鬼使神差地,他動心了。原本他隻是個不怎麼認真下棋的三流棋手,打算在原先的小棋院混完那一年就偃旗息鼓,向爹媽交差,安心摸魚,卻在那一年,突然發力衝進了省賽前十,拿到了江山棋院的邀請函。然後,如願以償地成為了她的師弟。他以一個新的身份,重新認識了她。他那一年的轉變之大,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所有人都感到震驚。隻有他自己知道怎麼回事。寧非凡是為了什麼下棋的?寧非凡是為了從欣下棋的。“將。”寧非凡抓住一閃而逝的時機,重重將炮沉底。陳安愣住。“你……”“嗯。”寧非凡呼出一口氣,眼裡光芒四射,“我等你這步棋很久了啊,前輩。”臣壓君,悶宮殺。在江山棋院內部,寧非凡有一個挺特彆的綽號——反殺者。順境謝南風,逆境孟朝夕,絕境寧非凡。寧非凡或許在其他方麵還有許多不足,在抓機會方麵,卻不遑多讓。在對手覺得勝券在握,最放鬆警惕的時候,寧非凡就會如一個藏著毒箭的刺客,逆風而上——然後,一箭穿喉。一記漂亮的反殺。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勝者,寧非凡。最先結束對局的居然是寧非凡,讓其他三人都有些意外。然而隨即寧非凡就在椅子上躺倒,一副靈魂離竅的半死狀態,還不忘顫巍巍地伸手,想與最近的連昭擊掌。連昭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順應他拍了一下。“你去休息吧,不用等我們。”寧非凡呼了口棋,點點頭,費力地站起來,暈暈乎乎地朝休息室走。大腦像是進入過熱狀態,高速運轉的CPU,即使開十個風扇也不能很好散熱。可是他到底還是贏了。這讓他有了回休息室的動力。推開休息室的門,從欣還呆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幾乎都陷進了椅子裡。瘦小的一團,看著很讓人心疼。寧非凡喉嚨緊了緊,輕輕地喊:“師姐。”從欣的眼睛仿佛沒有焦點,聽見寧非凡的聲音,她微微轉過頭看著他。她似乎很努力地想揚起一個笑,可是卻笑得比哭得還要難看。寧非凡心裡像是被人用生鏽的刀狠狠劃了一道,汩汩地往外冒血,泛起鈍痛。從欣像是忽然回過神,慌忙用手想把淚痕擦掉。她的頭發有點亂了,原本精致盤起的卷發鬆了一些,落在頰邊,半遮住了泛紅的眼睛。“師姐,”寧非凡站在原地,又喊了一聲,“我贏了。”從欣於是很緩慢地笑起來,是寧非凡一直熟悉的笑容,熟悉得讓他難受。她說:“我們非凡,真厲害啊。”房間裡開著暖氣,呼呼的暖風烘得人臉頰發熱。寧非凡彆開眼,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領子。忽然,他像是鼓足勇氣一般走向從欣,“咚”地一聲,雙手撐在牆上,把從欣圈在了中央。從欣愣了愣,有些被嚇到地抬起眼看他。“非凡?”“你可以相信我,”寧非凡漲紅了臉,一字一句,萬分認真地說著十分中二的話,“你不用再證明什麼也沒關係,不用永遠表現得那麼完美也沒關係,我……我永遠會站在你這邊。也許你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是我說過,我會……”從欣的背後抵著牆,目光閃閃爍爍地看著他,卻並沒有說話。她的眼神成功讓寧非凡話說到一半,就十分懊喪地沒能再說得下去。沉默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以後,寧非凡小心翼翼地再度開口:“師姐,我能……親你嗎?”從欣看著眼前的少年,他像是燃燒了所有的熱量在注視她的。傻,可是傻得再可愛不過了。她歎了口氣。怎麼可能忘記呢……從欣彎起眼:“可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