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置身於一片一望無際的沼澤。霧氣彌漫之中,孟朝夕蒙著雙眼,手持竹劍,於水麵上翻覆輕點。劍如飛風,氣勢如虹。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 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劈刺、點撩、崩截、抹穿、挑提、絞掃。棋場上的千軍萬馬,成了孟朝夕最好的靶心。偌大的會場中,少女通過話筒放大的聲音清脆而果決,像一柄平平無奇的竹劍,從容不迫地擊打在每一局棋的關節。“第一局,車二進四。”“第七局,炮5退3。”“第十二局,兵七進一。”“第十五局,馬7進4。”“第二十局,車八平六。”她的應棋並不快,相反,還有些慢。但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質疑她的強大。他們隻是再安靜不過地,看著那個眼縛白紗的少女,像一團夏夜裡小小的螢火,麵對著亮如白晝的燈光,一點一點地釋放自己的光亮。她的名字是孟朝夕。一個平平無奇,從不被認為是天才的少女。謝南風聽著孟朝夕的聲音,一一在棋盤上落步。兩人間像是牽了無形的紅線,再普通不過的棋子落枰聲,在孟朝夕聽來卻覺得格外安心。與此對應的,是謝南風平靜的念譜。由謝南風將對手的應棋傳遞進孟朝夕耳中,孟朝夕在腦海中一一分劃,二十局棋對應落好棋步,再分彆繼續行棋。孟朝夕坐得筆直,雙手交疊在一起。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在場沒有人敢發出雜音,唯恐驚擾她的計算。有時,她會很久不應棋,每當這時候,所有人都會緊張地替她捏一把汗。直到她準確無誤地說出下一步棋,現場的氣氛才會略微緩和。孟朝夕極其平靜,然而與此相對的,是棋場上的廝殺愈發劇烈。五個小時。孟朝夕微揚了頭,輕輕說出:“第二局,車六進六,將。”像是一顆石子倏然“咚”地落入深井,在場觀眾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第二局,殺法“鐵門閂”,一擊必殺,沒有留給對手任何反抗的餘地。第二局的棋手默默鞠躬退場,孟朝夕在腦海中將第二盤劃去。她的腦海中有極短暫的空白,她沉默了很久,挺直的背脊微微晃了晃。頭暈。高強度對弈已經持續了五個小時,孟朝夕的體力消耗極大。她揪緊椅子的扶手,努力鎮靜下來。長達十分鐘的沉默。十分鐘,她沒有下出一步棋。謝南風站在台上,靜靜地望著她。似乎過了一個世紀一般漫長的時間,孟朝夕最終開了口,語氣卻罕見地有些遲疑:“……第八局,相三進五。”謝南風沒有動。會場響起了微弱的騷動聲——第八局,紅方三路已經沒有相了,哪裡來的相三進五?寧非凡急得狠命掐自己的大腿,從欣抿緊了唇,注視棋局的眼睛一眨不眨。連昭從椅子上猛地站了起來。項旭焦躁地使勁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但所有人都不能夠出聲提醒。雜音湧入孟朝夕的腦海,回響出有些刺耳的蜂鳴。錯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腦中快速地運算和回憶起來。謝南風朝裁判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暫停。他走下台,從寧非凡背的包裡拿出牛奶和蛋糕,轉身走到了孟朝夕身邊。“一點多了。吃一點,不然撐不住。”孟朝夕微微揚了頭:“什麼呀?”“你喜歡的東西。”謝南風的酒窩若隱若現,伸手替她把包裝撕了,擰開牛奶瓶蓋。“鮮奶和蜂蜜蛋糕?”“嗯,鮮奶裡我衝了點葡萄糖進去。會太甜嗎?”孟朝夕搖頭,猶豫了一下,說:“謝謝你。”謝南風垂著眸笑,月亮眼彎彎的:“你再說謝謝,我就親你了。”孟朝夕的臉微微紅了紅,但保持了鎮靜,隻是礙於場合不再說話,專心地就著謝南風的手吃東西。二人舉止隨意而默契,像一對相伴已久的情侶。周圍人看得酸氣四溢,八卦之心熊熊燃燒,恨不得當下就上去問個究竟。寧城第一棋壇“教科書”,怎麼就和謝南風這個撕書不倦的小惡魔在一起了啊?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孟朝夕的神智也清明了一些。她靜下來,在腦海中仔細捋清了幾局棋的記憶,順利報出了下一步。謝南風依言落子,目光定定望向她。寧非凡抖了抖:“老大這也太齁了……”從欣的手微微支起,搭在下巴上,頭發彆在耳後,露出妝容精致的側臉。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孟朝夕,若有所思。棋局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中途,大廳的門被悄悄打開了一次。但是因為其他觀眾不是太專注就是睡著了,也沒人發現。孟建國和李婉一走進來,就看見了台上的孟朝夕。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整個人都仿佛融在了光裡,溫柔,卻很堅定。像是披著一件輝煌華美的戰袍,站在獵獵的風裡。他們忽然想起謝南風之後找來時,對他們說的一句話:“叔叔阿姨,你們真的認真看過朝夕下棋時的樣子嗎?”話筒正好傳出了她利落的聲音:“第十九局,馬三進四,將。”是怎樣的樣子呢?從他們的角度,隻能看見孟朝夕筆直瘦弱的背影。即便十分疲憊,她仍然好好地挺直了脊梁。而她的身前,是堪稱龐大的二十張棋盤。它們像是威嚴的軍隊般陣列在前,靜默地與孟朝夕針鋒相對。過去孟建國和李婉覺得,象棋不過是一樣愚蠢的遊戲。它枯燥、死板、毫無用處。他們從來沒有試著理解過象棋的樂趣,也更加沒有看過,孟朝夕在賽場上的樣子。孟朝夕沉靜的聲音仍在響起:“第七局,車五平六,將。”謝南風的話語也仍在耳邊回蕩:“棋場上的朝夕,是會發光的啊。”孟建國沉默著,李婉捂住了嘴。大屏幕上,孟朝夕的蒙著眼的臉十分蒼白,但她說出的每一步,卻都清脆爽快。她是會發光的啊。他們的女兒,正在竭儘全力地閃閃發光啊。計時最後停在了十五小時二十四分。最後一局棋也成功收官的時候,孟朝夕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一般靠向了椅背。她站起來,趔趄了兩步,不由得抓緊了扶手。勝十六,和三,負一。謝南風三步並作兩步,大跨步地跑過去,在她身邊刹住。現場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孟朝夕的意識卻很模糊。她隻聞見清冽的檸檬香,謝南風輕輕地抱住了她。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長舒了一口氣。謝南風伸手,一下一下撫著她的頭發。孟朝夕聽見他笑著又略帶心疼的聲音:“辛苦了。”她的唇角也滿足地揚起來。媒體和觀眾湧上來,許多人想要采訪孟朝夕。從欣得體地微笑著擋在前麵:“抱歉,小夕現在很累了,需要休息。各位朋友如有需要,可以聯係江山或方圓棋院的外聯部門。”寧非凡也儘心儘力地幫忙擋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們夕姐累了哈,大家體諒一下!”謝南風趁著孟朝夕疲憊,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驚得孟朝夕一瞬直起身。“謝南風……”謝南風卻沒放下她。他笑得燦爛無比,將她的手搭在自己脖子上。“走。我們回家。”孟朝夕被謝南風帶著回到了合宿公寓,沒過多久,家裡的東西也被送了回來。她雖然心裡疑惑為什麼父母這樣就妥協了,但也不想多問。一並送來的,還有她媽媽包的水餃。孟朝夕拜托從欣拿保鮮膜封了,放進冷凍室。李婉和孟建國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再來公寓。孟朝夕像是一腳踩在雲端,滿心的不踏實。她正憂心忡忡,連昭敲了敲房間的門:“小夕,吃飯了。”“來了。”公寓的方位她很熟悉,其他人也都很注意不會在路上放什麼擋路的東西,雖然她行走仍然不是很方便,但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小。孟朝夕走過去小心地把門擰開,卻感覺到連昭似乎站在門前沒有動。“師兄,”她疑了一句,“怎麼了?”連昭抓著門框,手指根根用力,青筋畢現,語氣卻再平淡不過。“你和謝南風,在一起了?”孟朝夕心裡莫名停跳一拍,顯得稍稍有些遲鈍。她下意識“啊”了一聲,然後謹慎卻認真地給予了肯定的回答:“嗯,是在一起了。”連昭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神。沉沉的威壓寂靜地籠罩下來,而孟朝夕甚至不知道什麼原因。廚房裡飄出誘人的菜香,混著寧非凡狗腿又笨拙的大呼小叫。連昭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孟朝夕覺得有些不自在。她往外邊探了探身,故作輕鬆地問:“南風呢?”連昭的手抖了抖,說:“去買飲料了。”他的神色和語氣仍然很平靜,與他平時下棋沉定的模樣彆無二致。連昭鬆開了擋著門的手,輕輕地問了一句:“你真的喜歡他嗎?”孟朝夕不明白連昭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她從來視連昭為兄長、為朋友,但也從來沒有偏向彆的方向——或者說,她不想偏向彆的方向。很少會有人感覺不到另一個人在喜歡自己,除非,她潛意識就不希望那個人喜歡自己。孟朝夕並沒有回答得很快,而是思考了一下才說:“喜歡的。”她說得一板一眼,帶著她獨有的認真勁兒,叫人沒辦法忽視。於是連昭瞬間忘記了自己該接什麼。孟朝夕接著淡淡笑起來,一如既往的乖巧:“你不用為我擔心,師兄。”連昭望著她,沒有說話。謝南風提著幾瓶碳酸飲料推開了門,孟朝夕聽見聲音喊了一句:“謝南風!”“嗯?”謝南風應了聲,把飲料放到餐桌上,笑意晃蕩,“我才走這麼一會兒,你就想我啦?”“不要臉。”孟朝夕隻恨謝南風看不見她翻到天上的白眼。謝南風卻已經洗了手走過來,很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孟朝夕掙了一下,沒掙掉。想著反正也是在家,也就由他去了。謝南風笑著看了連昭一眼,什麼也沒問,隻說:“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