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南風和孟朝夕的最後一局棋,對手是中國棋手易知和俄羅斯棋手卡拉佩索。卡拉佩索的全名其實挺長的,孟朝夕聽謝南風說了一遍,沒記住,還特意又問了好幾遍,但由於過分拗口,過了五分鐘就又忘了。卡拉佩索生得五大三粗,短短直立的銀發顯得他魁梧又精神。往那一站,就跟頭熊似的,看得人發怵。好像這不是中國象棋的雙人賽賽場,而是寒風凜冽的俄羅斯前線戰地。還沒等孟朝夕說話,卡拉佩索先朝孟朝夕伸出了手。而孟朝夕剛想把手握上去,謝南風大剌剌地錯過手來,不輕不重地將卡拉佩索的手一握:“Здравствыйте(您好)。”卡拉佩索的眼睛亮了亮,興奮地和謝南風說了些什麼,謝南風也一一回應了。等卡拉佩索和搭檔說話去了,孟朝夕攢著眉看謝南風:“你還會說俄語?”謝南風彎著眼:“你不用太崇拜,我會的多了去了。”“你少做夢。”孟朝夕剜他一眼,又忍不住好奇,“你們剛剛說什麼了?”謝南風笑眯眯地靠近她:“想知道啊?”“不想!”孟朝夕彆扭地轉過去了。卡拉佩索從搭檔那裡回過頭,看了二人一眼,又嘗試著用俄語向謝南風搭話:“女朋友生氣了?”謝南風聳聳肩,歎口氣,也用俄語回他:“是啊。難哄得很。““你女朋友很漂亮。”謝南風欣然受之:“謝謝。”過了一會兒,比賽時間到了。裁判過來確認了雙方狀況,棋局開場。易知是豐城棋院的二把手。棋風辛辣霸道,壓製力極強,有豐城修羅的美名。說實話,如果今天是一對一的個人賽,謝南風和孟朝夕都得捏一把汗。但因為是雙人賽,且卡拉佩索的棋力相對偏弱,顯然對駱易知起了副作用。但他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就按著自己的風格在下,倒也是出奇地有力,無法掉以輕心。謝南風差點中了他的陷阱,被孟朝夕心急如焚地狠掐了一下才懸崖勒馬。大約四十分鐘左右,卡拉佩索一方才落敗。易知淡淡地站起來,和謝南風以及孟朝夕虛握了個手,就走去場邊了。場邊有個挺靈秀的女孩子等在那裡,笑著用力招了招手。見易知走過去,就興高采烈地挽了上去,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易知垂著眼看她,雖然側臉的神色看著不是很清楚,但也能感覺到他的溫柔。孟朝夕看著看著就有些莫名其妙的羨慕。後頸忽然被冰了一下,孟朝夕縮了下脖子,轉過頭就看見謝南風亮亮的眼睛,手裡拿著一瓶不知道哪兒拿來的牛奶。“喏。”孟朝夕遲疑了一下,接過來。謝南風和孟朝夕耳語:“易知和楊秋,被豐城稱為雙子星的棋手,這兩年風頭很勁。全國賽要注意一下了。”孟朝夕點點頭:“看著感情不錯。”雙人賽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全國賽選手間的互相試探,謝南風喝了一口自己的可樂,低眉笑笑:“你要有人家楊秋一半的不彆扭……算了。”孟朝夕瞪他。話說一半,這人什麼意思啊?謝南風卻隻是笑著伸手過來捏了捏她的臉:“好啦,反正我都最喜歡你不是?走,領獎去。”孟朝夕嘀咕:“誰要你喜歡。”最後的積分排名出來了,謝南風和孟朝夕一路有驚無險,隻和了三把,一把未輸,位列榜首。夏臨和霧島的組合以一分的優勢勝過了寧非凡和從欣,位列第二。從欣和寧非凡自然是季軍。連昭和白笑螢的成績在中遊,對連昭來說,確實普通了些。進入頒獎環節,領獎台上,組合成員兩兩分立,主辦方的老板慷慨激昂地發表著感言。孟朝夕站得板板正正,謝南風則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時不時湊過去和孟朝夕說一句什麼,引得孟朝夕警告性地瞪他。連昭在台下看著他們,金燦燦的聚光燈下,孟朝夕和謝南風並肩而立,最後在主辦的要求下,共同舉起了那個雙人獎杯。“恭喜來自寧城的謝南風和孟朝夕組合!”現場掌聲雷動,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領獎,孟朝夕還是感到了羞赧,努力地維持著自己得體的笑容,向台下致意。豈料謝南風直接一把把她拉到了身邊。攝影師說:“來,冠軍看鏡頭!笑一笑!”孟朝夕顧不上和謝南風計較,隻能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然而謝南風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朝夕,”他不動聲色地笑著,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跟她說話,“我要親你了噢?”這可是公共場合!孟朝夕被驚得猛然轉頭:“什……謝南風你……”你敢!自然是不敢的,但得益於孟朝夕的轉頭,兩個人的姿勢變得極度曖昧。“哢嚓”按下的鏡頭裡,孟朝夕滿臉通紅驚慌不定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謝南風,謝南風直視鏡頭,手環過了孟朝夕的肩,笑得燦爛非常,另一隻手還很有閒心地比了個“V”。拍攝完畢,謝南風大大方方地拿過話筒:“謝謝大家支持。”那樣子,活像在做婚禮致辭而不是獲獎感言。孟朝夕覺得,自己越來越不知道怎麼應付謝南風了。雙人賽作為一項象棋中的新賽事,娛樂成分更重,大家倒也都沒有太計較。比賽結束以後,各隊就各自回家了,孟朝夕一行也不例外。回去的大巴上,幾人各懷心事,也確實是累了,都沒多話。等一覺睡醒,也就回到了寧城的公寓門口。當晚,連昭做了個噩夢。他在一片無邊黑暗裡走著,忽然看見孟朝夕。她站在一束光裡,緩慢地向前走著,隻留給他一個背影。然而不管他怎麼追趕怎麼叫喊,孟朝夕始終都沒有回頭,他也始終沒有追上孟朝夕。接著,謝南風出現了,他自作主張地牽過了孟朝夕的手。光落在兩個人的身上,歡快的氣氛像是漣漪一樣層層蕩開。連昭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即便他靠得再近,也什麼都聽不見,到後來,則是響起了尖銳的蜂鳴,刺得他頭痛欲裂。一片迷蒙之中,連昭聽見有人小聲叫他:“師兄,連昭師兄!”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孟朝夕就蹲在自己床邊,一臉擔憂。孟朝夕原本隻是睡得晚,起來倒杯牛奶,路過連昭房間時卻發現房門沒關,裡麵還傳來連昭的夢囈,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大著膽子進了房間。結果就發現連昭似乎是被夢魘住了,滿頭大汗還在說胡話,不由得用手放上了他的額頭,輕聲呼喚。連昭緩慢地回過神,頭疼地捂住額,恰好按在孟朝夕的手上。兩人都是愣了一下,很快把手收回去了。“你怎麼在這?”連昭問。孟朝夕老老實實地答:“聽見你說夢話,好像不是很舒服,有點擔心就進來看看。”孟朝夕說得清晰,連昭聽得卻不是很清楚,孟朝夕的聲音微弱下去,像是被人用什麼東西罩住了,模模糊糊的。見連昭沒回答,孟朝夕又往前湊了一點:“師兄,你沒事吧?”聽見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輕了,即便是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下,連昭也分辨不出孟朝夕說了什麼。他不想讓孟朝夕知道自己的情況,心煩意亂之下,鐵青著臉直起身就下了逐客令:“你快回房間去。”他這樣子看起來可不像是沒事。孟朝夕按開了燈,刺眼的燈光使得兩人的眼睛都眯了一眯。連昭看見孟朝夕的嘴巴開開合合,似乎很激動地在說些什麼,緊接著就要跑出去。連昭心裡一緊,趔趄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帶了回來。孟朝夕眨眨眼,等著連昭說話,但卻不知道為什麼,連昭抿著唇,遲遲未發一語。孟朝夕定了定神,好言相勸:“師兄,生病拖不得。我去把謝南風喊醒,我們帶你去醫院。”連昭垂著眼看她,她臉上是十成十的焦急,因他而生的焦急。這麼想著,似乎心裡也好受了一些。忽然,連昭將她扯了過來。他雙手將她環在懷中,合著眼,很貪戀地伏在她發間。孟朝夕抖了抖:“師兄……”“彆動。”連昭輕輕地說,像是歎息一般,“讓我抱一會兒。”他的擁抱並不像上次那樣用力和駭人,反而像是祈求什麼一般,孟朝夕遲疑了一瞬,沒有掙紮。連昭這些日子,著實有些反常。她睜著眼,忽然看見床頭櫃的縫隙裡露出一樣東西。助聽器?連昭為什麼會有助聽器?孟朝夕悄悄伸手過去,把那個助聽器夾了出來,捏在手中。然後忽然退開,在連昭麵前晃了晃。她的表情還是笑著的:“師兄,你買這個東西乾什麼啊?”連昭的眼神明明滅滅。他以為孟朝夕在質問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能怎麼說?難道告訴她,他快要聽不見了,他快成為一個聾子了嗎。孟朝夕一直都知道連昭是個驕傲的人。如今看他的反應也猜出了七八成。要讓這樣的人戴上助聽器去麵對世人,無疑十分殘忍。連昭像個悶葫蘆一樣油鹽不進,孟朝夕捏緊了助聽器,靠近他。“師兄,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沒有回答。兩個人沉默無言地對峙著,許久,還是連昭先開了口。“不要再問了。”我什麼都回答不了你,所以,不要再問了。此時,耳邊的蜂鳴逐漸淡去,連昭像是終於從深海浮上水麵的人,深吸了一口氣。“小夕,”他說,“我很快就不會再下棋了。”見孟朝夕怔忡,他又補充道:“我現在聽得見,你可以跟我說話。”“也就是說,你剛剛聽不見?”孟朝夕神色複雜,“為什麼?”“暫時查不出原因。”連昭淡淡地說,“是天生的。也是間歇性的。不可控。”“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應該放棄下棋啊!”孟朝夕顯然著急了,“聽不見聲音也不影響下棋的啊?”“是。”連昭看向他,一字一句,“但我受不了。”連昭沒說他受不了什麼,孟朝夕卻是懂的。她呆立了許久,緩緩地說:“可是,師兄……”連昭打斷了她:“小夕。你回去吧。”孟朝夕一個人回了房間。她終於明白這段時間為什麼連昭會如此反常,也懂得連昭的驕傲和顧慮——但她無法接受。連昭是一名相當優秀的棋手,她敬重他、敬佩他,視他為自己的良師益友。過去的十幾年裡,無數場比賽中,他們總是順理成章地站在一起,並肩作戰。他們替方圓拿了一個又一個獎項,收獲了無數人的褒獎。她原以為,他們還會這樣很久很久。可連昭卻說,他很快就不會再下棋了。像是心裡忽然被挖空了一塊,孟朝夕的心口,寂寂地泛起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