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白”組合能與“南夢”組合戰和,是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沒有想到的。裁判過來記錄了結果,雙方棋手起身,握手鞠躬。孟朝夕笑了一下,誇讚白笑螢:“笑笑,今天下得很棒。”白笑螢的眼裡放出光來:“真的嗎?夕姐姐不是哄我吧?”“不是哄你,”孟朝夕笑著揉揉她的頭發,“不信你問連昭師兄呀?”連昭突然被CUE,遲緩地偏了偏頭。他的聽力已經稍微恢複了一些,但仍然要很刻意專注地去聽才能聽見。白笑螢望著他,眼裡滿是希冀,像是期待著他的誇獎。連昭忽略了這個眼神。“走吧。去休息區準備下一局。”像是兜頭被澆了一桶冷水,白笑螢愣愣地看著連昭從容不迫離開的背影。孟朝夕有些擔心,不由出言道:“他應該是累了……”“沒事的!”白笑螢打斷了她,揚起頭,綻開一個特彆燦爛的笑容,“是我還做得不夠好。”她像是在告訴孟朝夕,又像是在告訴自己。然後,她又鞠了一躬:“我先走了。”孟朝夕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白笑螢心思單純,孟朝夕不舍得她受到傷害。因此知道她喜歡連昭以後,總想著有意無意地幫她一把。但她也實在不擅長做這樣的事。“欸。”謝南風在她身邊,叫了一句,“走了。”孟朝夕如夢方醒:“噢。”謝南風的手從背後繞到她額前,按了一下:“好了。少操心彆人。”他頓了一頓,語氣裡隱隱有些不滿,“一個我還不夠麻煩你的?”孟朝夕再傻也聽出了謝南風語氣裡莫名其妙的酸味,她把他的手丟開,沒好氣道:“你有病呀謝南風,誰的醋你都吃。你醋壇子轉世吧。”謝南風還蠻喜歡看她罵人的,軟軟糯糯,罵來罵去也就那麼幾句,可愛得很。他應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是啊。你第一天知道?”孟朝夕懶得理他,徑直往休息區去了。也許是得益於之前謝南風和孟朝夕做的針對性訓練,兩人搭檔的組合一路高歌猛進,未嘗敗績,引得現場和網絡上都騷動不斷。賽程到了第四天,即將進入收官戰。期間謝鶴打來過電話,因為後期的對局在網絡上都有同步直播,謝鶴看完直接一個電話打過來懟謝南風。“你小子真是什麼棋都敢下!下龜背炮,考慮過朝夕沒有!“謝南風打個哈欠:“朝夕才不怕這種棋呢,她厲害,什麼棋下不了?一樣的一樣的。”“你少欺負人家!”“知道知道。”接著謝鶴就開始替謝南風分析棋局了。他嘴上說著“臭小子”,字字句句卻都在提點他。謝南風時不時回個一兩句,把自己的想法講明白,話雖然不多,但態度是認真的。看得孟朝夕很羨慕。她家乃至整個親戚圈裡,都沒有人能陪她討論象棋。以前逢年過節,會被父母炫耀性地推出去和長輩下一下,但後來因為她性子認真,都會把長輩結結實實地贏下來,不留情麵,漸漸地也不樂意和她下了。“女孩子嘛,這麼要強乾什麼。”親戚和父母臉上的神色,讓她覺得難受。像是她做錯了什麼事,讓大家掃興了似的。明明,她不過是認真下了棋。與她相反的是,表弟似乎做什麼都會被誇。小學成績不好是“聰明但沒有收心”,下棋悔棋是“年紀小,會上進”。即便到了高中成績仍然一塌糊塗,舅媽說的最多的話仍是:“他其實很聰明的,隻是沒有努力而已。”孟朝夕不明白。那為什麼不努力呢?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天才。她見過真正聰明的人,比如謝南風。彆人需要用大量練習才能熟練的理科知識,他翻翻課本稍微做幾道題就能觸類旁通。在孟朝夕看來,她表弟並不算聰明,但他也好,他的母親也好,卻總是強撐出一副輕鬆的樣子,想讓其他人覺得,他不過是沒有努力。努力比天賦丟臉嗎?彆人用天賦站在了我努力的終點上,但如果不努力,我連他的起點都難以觸摸。有太多的人,拚儘全力否認自己的平凡。仿佛不努力,是他們最後的尊嚴。歸根結底,不過是他們害怕。害怕即使自己努力了,也拿不到自己想要的成績。可孟朝夕願意努力。她願意承認自己的平凡,願意摔得頭破血流,哪怕見了南牆,也要撞出一個窟窿來。她要變強,也不懼怕努力。可悲的是,連父母都不理解她這一點。謝鶴和謝南風通話的聲音逐漸飄遠了,孟朝夕靠著牆走神。自己離家已經很久,這次比賽,各地的媒體也都有報道,父母不會不知道。但三天了,她的手機靜悄悄,就像被刻意調了靜音鍵。謝南風掛了電話,看見孟朝夕一個人發呆,把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朝夕?”孟朝夕回過神,看了看他:“打完了?”“是啊。”謝南風靠在椅背上,“爺爺問你什麼時候再去家裡玩。他好再跟你下棋。”“謝老師不怕我打擾他的話,我以後會常常去的。”孟朝夕應著話,神色卻有些心不在焉。她把手機握緊了,目光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在手機上。謝南風說:“想打就打唄。”孟朝夕愣了愣:“什麼?”“電話啊。”謝南風一副了然的樣子,“想家裡了,就打唄。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孟朝夕握了握手機,最後垂了眼。“還是算了吧。打回去也是挨罵。”“說不定他們就等著你打回去。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孟朝夕靜了靜,還是沒狠下心。轉而問他:“你平時是怎麼和家裡人說話的?”“我?我爸媽不太管我。我爺爺和我爸,也都比較隨和,不大會拿身份壓我。他們說我如果有想走的路,去走就是了。隻要彆是什麼違法犯罪的事兒,將來自己彆後悔。”孟朝夕聽著,眼神很羨慕:“真好。”“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樣。”謝南風笑起來,“我知道你要強。但這個社會,對女孩子總是會更嚴苛和危險一些。這不是你的問題,可你父母卻不能不顧慮這一點。”孟朝夕蹙眉:“這話從你謝南風嘴裡說出來,我怎麼就覺得這麼奇怪呢。”“有什麼奇怪的。”謝南風笑得燦燦爛爛,“我和他們一樣,都希望你好。”下完上午的兩局,棋手們進入了午飯和午休時間。會場嘈雜,酒店又離得有些遠。謝南風困意深重,吃完午飯就要開溜。不巧兩人在賽場側門撞了個正著,謝南風看著捧著手機走來走去的孟朝夕,挑了挑眉:“你出來乾嘛?”孟朝夕說:“透風。”“這麼冷的天你透風?”“要你管!”“不管,不管。”謝南風舉雙手投降。孟朝夕反問:“你又出來乾嘛?”謝南風指著窗邊的長椅,一點陽光灑在那裡,顯得挺暖和。“我去睡覺。”孟朝夕似乎是鬥爭了一會兒,小聲說:“我也去。”謝南風很意外:“你去乾嘛?和我一起睡覺?”“謝南風!”“嗯。在呢。”孟朝夕直直走到長椅邊坐下了:“附近又沒有彆的位置。我打個電話。”“你打唄。”謝南風把外套一脫,卷成團丟在孟朝夕腿上:“我困了。我睡一會兒。”“你……”“放心,吵不到我。”謝南風合上眼,“午安。”重點是吵不吵他嗎?孟朝夕歎了口氣,撥出了媽媽的電話。“喂,媽……嗯,最後一天了。今天晚上就會回寧城。”孟母似乎是嘮叨了些什麼,孟朝夕順從著應允著,沒有反駁。“嗯……我都好。室友和老師都挺好的。司考我也考完了,發揮應該還行。”過了一會兒,孟朝夕開口:“媽,我真的想下棋。”孟母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夕夕。這條路真的沒什麼必要走。對你的未來沒有幫助。”“但我喜歡。”孟朝夕說,“有人告訴我,很多事情,沒必要一定要有什麼意義才能去做。我不累,我做我喜歡的事情真的不累。我想拜托你們,不要再為我決定我的未來,即使是為了我好,也不要。”這似乎是孟朝夕長大以來第一次正麵認認真真地和父母解釋這些。孟母沉默著,沒有說話。孟朝夕攥緊拳,繼續說:“做一件事情有沒有用,是由我自己決定的。我明白你們是為了我好,但我真的想要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我不希望將來的自己後悔,反過去埋怨你們。媽,拜托你,也拜托爸爸,相信我一次吧。”小時候,其他小棋手每逢外地比賽,都會有家長緊張地跟在一旁送水送零食。甚至進了賽場,父母們也會圍在場邊,緊張地看著自家的孩子,給予肢體鼓勵。但孟朝夕從來沒有。她隻是孤零零地,努力地,下完一局又一局棋。贏了沒有人誇獎,輸了想哭也沒有懷抱可以躲藏。她真的很羨慕那些被父母支持著的孩子,有一次她贏了一個小男生,那個男生轉頭就撲進了媽媽懷裡,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對不起。那個媽媽很溫柔地說:“沒關係呀,我的寶貝已經很棒了。”她當時特彆想自己的媽媽,後來,她也輸了,但她隻是默默地跑去賽場的衛生間裡哭了一場。哭完了,擦乾眼淚,繼續上場。做得更好,拿更多獎,成為更優秀的棋手。到那個時候,父母一定就會承認她了吧。一定就會誇獎她了吧?過了很久,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無奈的聲音。“隨便你吧。”電話被掛斷了,孟朝夕呆呆地拿著電話發怔。謝南風睡在自己的腿上,雖然隔著外套,還是能感覺到溫暖。此時他均勻地呼吸著,鼻翼微微翕動,月亮眼乖巧地閉上了,涼風拂過,把他的頭發吹得有點亂。孟朝夕不自覺地把手搭在他頭發上,像摸狗一樣撫了兩下。家裡這樣,算是默許嗎?至少,比之前好了吧。孟朝夕想:人要知足。茂盛的樹下,落葉飄搖而落。合眼假寐的少年,唇角悄然揚起一抹笑。在秋日的碎陽裡,安然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