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雙杯獻酒(五)(1 / 1)

南風知我弈 白鯨夢 2825 字 3天前

第二天,賽場舉行了簡單的開幕式。所有人都被打亂在幾個分區裡,孟朝夕和謝南風抽的是C組的簽,第一場就碰見了外國友人。兩人的對手是來自日本的霧島和彥和中國小有名氣的棋壇飛刀——夏臨。據說二人由網絡結緣,因為棋逢對手,相談甚歡,年紀也差不多,所以語言也沒有阻隔二人的熱情,相約來參加了這次雙人賽。霧島這個日本人,和孟朝夕想象中不太一樣,一頭紅發,一身皮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從哪個酒吧剛玩兒出來的。他大大咧咧地在兩人對麵坐下,用僵硬的中文打了個招呼:“你們好。”夏臨的氣場很陰沉,而且嘴裡似乎一直在碎碎念著什麼。厚厚的鏡片擋住了他的神情。孟朝夕向二人鞠躬,霧島長手一伸,把夏臨拉到椅子上。然而夏臨一下一蹦三尺高,彈到一邊去,從口袋裡拿出消毒濕巾,仔仔細細地把椅子反複擦了三遍。緊接著就是他快速的碎碎念:“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些公共場合很臟的啊和彥你怎麼能就這樣坐下來啊這個棋具也好臟我們應該擦一下的吧對吧這個一定要擦啊……”孟朝夕看得直愣神,謝南風倒是饒有興味。霧島好像是習慣了,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但總之沒不耐煩。他笑嘻嘻地拍了兩下夏臨的肩膀,用日語說了一句“放輕鬆”。此時裁判過來確認狀況,夏臨一臉緊張地戴上手套,開始準備下棋。按照抽簽,霧島和夏臨先手,謝南風和孟朝夕後手。夏臨的棋,孟朝夕早有耳聞,像是一把小而利的飛刀,總是能從出其不意的地方打開棋局的缺口。隻是她沒想到,夏臨本尊竟然這麼的……特彆。在夏臨和裁判反複要求擦拭棋具失敗後,他歎了口氣,一臉懨懨地下了第一步。這一步是先手拱了三路卒,這種開局在象棋中被稱作“仙人指路”,是較為常見的穩妥開局,也有試探對手棋風的作用。謝南風不假思索地走了一步過宮炮。過宮炮一般是先手布局,出現在後手的話,基本就是用來對付“仙人指路”和屏風馬一類的起馬局。謝南風這一步,顯然下得很有針對性。夏臨還在小聲嘀咕著什麼,在孟朝夕聽來堪比魔音繞耳,十分亂人心神。霧島很自信地接了下去,孟朝夕緊隨其後,定神落子。兩邊來回交鋒幾個回合,局勢逐漸混亂,陷入膠著,紅黑雙方互相狠咬著不鬆口,沒造成很大的傷亡差距,卻也容不得一點大意。最糟糕的是,夏臨下意識的自言自語影響到了孟朝夕,使得她很吃力。謝南風注意到她,手不動聲色地在桌板下找到她的手,握住。孟朝夕一驚,有些慌亂地看向他。謝南風不為所動,平靜地說:“想想林坊街。”是了,林坊街的街頭棋局,比這還亂還鬨,老頭兒們永遠精力充沛地乾預她的棋,與那些比起來,這一點聲音又算得了什麼呢。孟朝夕狠狠按了按太陽穴,再睜開眼時,雙目清明堅決。霧島雖然是個日本人,下的棋卻完全不水,相反,相當具有壓製力。據謝南風之前的資料顯示,霧島早年跟著謝鶴學過棋,是謝鶴教的第一個國外棋手。霧島天分不錯,不但會下中國象棋,國際象棋、圍棋、日本將棋,都下得有聲有色。“謝君,”霧島笑著說,“我聽你爺爺說過你。”“哦?他說我什麼了?”謝南風稀鬆平常地按下一步。“你,很厲害。”霧島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火紅的頭發根根直立,顯得很精神,“棋,要跟你切磋。”謝南風笑起來,露出一點兒酒窩和虎牙:“他甩鍋給我呢。”“鍋?謝君,我們要煮飯嗎?”孟朝夕忍俊不禁,再緊張的氣氛都被這兩個人弄沒了。棋麵推進到中後盤,紅方稍占了優勢。這也是正常的,俗話說“先發製人”,一般來說,先手的紅方較後手的黑方來說天然會更有優勢一些,所以有些棋賽甚至會規定:如果紅方和棋,就算作輸棋。夏臨依舊顯得很緊張,每下一步都反複地用手調整著棋子的擺放角度,使得其中線和棋盤線平齊或垂直。雙方並沒有互相兌掉太多子,就這麼保持著相對完整的陣容來到了殘局。但兩邊的烽火卻燃得很盛,箭在弦上,殺或被殺,都隻會是一步之差。兵貴神速,這個時候,拚的就是速度。一旦算錯讓對方搶先,縱然局勢再好,被擒了王都隻能繳械投降。孟朝夕的眼裡仿佛燃著火。狼煙四起的楚河漢界上,謝南風一杆銀槍,一匹黑馬,氣質淩然。她坐在車輦上,和他並駕齊驅。而對岸,夏臨和霧島甲胄加身,振臂高呼。哪邊都沒想著防守。防守是來不及的,此時此刻,隻有以攻代守,殺出一條血路。誰先拿下對方的王,誰就是勝者。棋盤上,夏臨和霧島的雙車控住了黑棋的將門生死線,當頭炮控住中線,隻要一步,就能進入絕殺。謝南風眯了眯眼,半晌沒有落子。成敗在此一舉。若想反殺,那麼從這一步開始,黑方必須連“將”,要讓紅方自顧不暇,無法分神作殺,直到最後。有可能!隻要孟朝夕和他想的一樣,中間沒有差錯,就有可能!他信她。謝南風向孟朝夕投去一個眼神,孟朝夕會意地點頭。於是謝南風眼中含了笑意:“開始了哦。”像是棋盤上突然起了一陣風,狂亂的黃沙阻擋了夏臨和霧島的視線。疾馳的車輦衝向紅方的九宮,第一步,大膽棄車,“將!”被將必須應將,否則視為輸棋。紅方被迫應將。車輦已經將九宮撞出了一個口子,紅方明明賺了一個大子,卻怎麼也無法開心起來——這是將帥之間的對決,其他的子力,都隻是為了將帥存在而已。孟朝夕乘勝追擊,不慌不忙,按下後一步。再將!飛炮墜至底線,直指紅帥。霧島和夏臨知道,這局棋已經沒有轉圜了。接下去的每一步,都隻能按照謝南風和孟朝夕預料的那條死線去走。這個殺法,被稱為“雙杯獻酒”。有詩雲:“一杯不醉兩杯醉。”這個殺法正是取了此意。一炮當先將軍,敵方還能抵擋,也就是擋下第一杯,但緊接著後炮再將,避無可避,王上隻能束手就擒。像是觥籌交錯的酒桌之上,笑盈盈的謝南風和一絲不苟的孟朝夕雙雙獻酒,硬塞給了紅方那個倒黴的王。陛下,再來一杯!最後,謝南風輕巧按下棋鐘。倒計時停在了三十一分。裁判確認局麵,忠實記錄:謝南風、孟朝夕,後勝。之後的幾局棋,比起第一局來,贏得都算簡單,下得謝南風都有點犯困。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一件事是,寧非凡和從欣也贏了霧島和夏臨,隻不過,耍了一些小聰明。據說寧非凡開局沒多久後,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一包薯片,然後就開始大搖大擺地邊吃邊下。這在彆的對手那裡不算什麼,但夏臨卻快被他逼得抓狂了,他生得瘦瘦小小,這下子簡直要跳起來打人,還是被霧島險險抱住了才沒打成。反觀寧非凡,嚼著薯片,一臉無辜,繼續用剛吃完薯片的手去觸摸和走子。夏臨尖叫得整個會場都抖了三抖:“你彆碰它!”寧非凡自然不會聽他的。而從欣既沒阻攔也沒跟著做,隻柔聲向工作人員要了原本是吃炸雞用的一次性手套,給自己不緊不慢地套好。江山院訓:不拘小節,快樂至上。孟朝夕聽完,冷汗直下,不由對夏臨深表同情。“你這也太不要臉了。”等今天過了,夏臨怕是要有心理陰影了。寧非凡滿不在乎,甚至有點得意:“這怎麼了?成大事者,不擇手段!是吧,老大!”孟朝夕皺眉吐槽:“不擇手段和不拘小節,還是有點區彆吧。”說著看向了謝南風。謝南風立馬撇清。“彆看我。我沒教他這種損招。”“咳,都一樣都一樣,誰叫他自個兒給了我這種機會呢!怪他自己!”寧非凡晃晃腦袋,跑一邊兒玩手遊去了。謝南風覺得有點奇怪,一般來說,寧非凡不是應該抓住一切機會和從欣呆在一起的麼?可是最近看起來,他卻好像都在努力避著從欣似的。孟朝夕在一旁和從欣感慨:“你們江山真是撿到鬼了。”從欣不置可否:“鬼才的鬼。”兩日賽程結束,寧城除了連昭那組,其他兩組的積分都位於前列。賽程過半,各區合並,差不多也該碰到自己人了。果不其然,第三天的第二局,孟朝夕和謝南風抽中了連昭和白笑螢。孟朝夕總覺得已經很久沒見過連昭了,這段日子,連昭不是出門就是把自己悶在房間裡。即便偶爾路過客廳和孟朝夕撞見,二人往往也說不上什麼話。主要是連昭不說。白笑螢今天穿了一身紅裙子,頭發乖巧地梳成馬尾,很元氣。她不遠不近地跟在連昭身邊,見到孟朝夕,就抿嘴笑了笑:“夕姐姐。”謝南風半躺在椅子上,臉上蓋著一本筆記本假寐,顯然沒打算在寒暄上浪費時間。孟朝夕懶得管他,就規規矩矩地向二人打招呼:“連昭師兄,笑笑。”白笑螢每次隻要連昭在場,就會莫名內斂許多。她低著頭,不時悄悄看連昭的神色。連昭卻沒什麼表情,他的眼神很空,焦點沒有落在任何一處,像是聽不見幾人說話那樣。裁判過來宣布比賽開始,這局孟朝夕和謝南風後手。謝南風後手躍馬,孟朝夕按照自己喜好的路數,先出了橫車。每個棋手都有自己的棋風,性格和氣質的不同,決定了棋手棋風的不同。每一個成熟的棋手,都會有一套和其本人喜好和優勢相符合的穩定棋風,如孟朝夕、如謝南風,也如連昭。但白笑螢的棋風是什麼呢?孟朝夕回憶了一下,似乎不是很能想起來。印象中,白笑螢似乎並沒有特彆偏好的布局,也沒有較為明確的攻擊防守風格。一個棋手形成棋風的時期,就是他的迷茫期和瓶頸期。白笑螢恰巧處在這個時期。棋盤上兩軍無聲對壘,白笑螢今天意外地沒有那麼緊張,每一步都按得很堅定。謝南風的手裡轉著吃下的棋子,嘴角揚了揚:“有意思。”然後,他一意孤行地將炮退了一步。冷僻布局之一,龜背炮。孟朝夕狠狠瞪他一眼——這人存心要她吃力!龜背炮是一種非常難掌握的冷僻布局,稍有不慎就會弄巧成拙,使得自家子力堵塞,反被敵方利用。不熟悉這個布局的人,是很難下好的。連昭看著孟朝夕和謝南風之間的互動,眼神暗了暗。他還不是很習慣在賽場上看見孟朝夕以這樣的方式坐在自己對麵。耳邊又響起刺耳的蜂鳴,聲音忽輕忽重。連昭咬牙皺了皺眉,果斷落子過棋。雙方緊密交鋒,十幾輪下來,有舍有得。下棋是舍得的藝術,有舍才有得,子力的調度和均衡是最考驗棋手棋力的課題之一。下象棋,最忌諱的就是思路不清,不會把握主動權。如果被對手帶著走,同一個子前一步進,後一步退,那必然贏不了棋。象棋難的不是殺法本身,而是把局勢從中局過渡到殺局的那個入局的過程。白笑螢顯然還不是很擅長這件事。明明她和連昭紅方處於優勢,然而她卻不能很好地利用和擴大優勢,給了黑方喘息之機。壓力又轉到她身上,她捏著棋子,冷汗漸漸從額邊滲出來。該怎麼做?繼續進攻?還是回防?要抓子嗎?還是先活躍自己的子力?有一位辯手說過:“做人最怕‘半吊子’,半吊子無法獲得幸福。此岸望彼岸,兩頭不靠岸。”白笑螢就站在這個兩頭不靠岸的位置。連昭的臉色很差,在聚光燈下白得幾近透明。其他三人全神貫注,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下這裡!白笑螢打定主意,移動棋子。謝南風的反應很快,幾乎是立馬就應了棋。輪到連昭下,然而原本下棋不算慢的連昭卻遲遲沒有落子。孟朝夕不由狐疑地抬頭看去,之間連昭冷汗涔涔,嘴唇發白。孟朝夕“噌”地站起來:“師兄,你怎麼了?”其他人也紛紛看過去。白笑螢惴惴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師兄?”連昭合了合眼,似乎是極力鎮靜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時,眼裡如古井無波。“彆管我。”他說,“下棋。”他的世界是寂靜的。現在的連昭,隻能從孟朝夕他們的嘴型和神態,勉強判斷出他們在說什麼,再作出回應。不能說太多,否則會暴露。最近,這種情況越來越多,持續時間也越來越久。他握了握口袋中的助聽器,終究是沒有拿出來。連昭低下頭,繼續落子。孟朝夕還有點擔心,謝南風不著痕跡地拍了拍孟朝夕的肩提醒:“下棋。”項旭作為領隊,靠在賽場一邊,遠遠望著場中的學生們。他年紀大了,動作有些緩慢,半天才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然後把煙銜在嘴裡,開始翻找自己的打火機。此時,旁邊的一隻手及時地遞過了火。項旭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然後低頭接了火。煙被點燃,拿著火的青年把手收回去,淡淡地說:“老師,賽場不能抽煙。”“那你還給我遞火?”項旭猛吸了兩口,把煙掐了,“你來都來了,卻不上場麼?”青年一身筆挺西裝,聞言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沒興趣。”項旭眯著眼看他:“堂堂前全國個人賽冠軍,象棋特級大師沈駱遲,如今卻說對象棋沒興趣?”他停了一下,“你還在找小一嗎?”沈駱遲將煙夾在手指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望著賽場中間的孟朝夕,淡淡地道:“她和白一,倒是很不同。”“是不同。但她也很優秀。”項旭像是回憶起什麼,眼神漸漸深了。他撣了撣衣服上微末的煙塵,淡淡開口:“朝夕小時候,在院裡排名一直靠後。但我記得有一次,我讓他們不停訓練,小孩子們撐不住了,累得睡過去,還有一些跑了。孟朝夕也睡著了,可是當我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正在下的棋說出下一步時,她幾乎是立刻就回答了我。”瘦弱的,不算聰明的小女孩,累到了極點,腦子裡轉的仍然是棋。沈駱遲靜靜地聽著。項旭說:“那時候我就知道,這孩子,是能成的。”“那也很好。”沈駱遲靜默了一會兒,繼續說,“失陪。”棋局的形勢很明朗。黑棋一點一點把頹勢挽了回來,隱隱有壓過紅方之勢。連昭閉口不言,隻覺得棋盤上的光越來越暗。孟朝夕就坐在他對麵的位置,那麼近,又那麼遠。滅頂般的絕望淹沒了他,讓他在一片闐靜中愈發焦慮不安。白笑螢是無法配合他的,或者說,配合不上他。他想攻擊的時候,她的下一步卻偏偏是後退;而當他想要回防,她的下一步又衝了出去。這讓他覺得煩躁。但白笑螢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她隻是認認真真地,努力下好自己的每一步棋。黑方兵臨城下,紅方大廈將傾。子力差距有些大,棋似乎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連昭第一次萌生了認輸的念頭。忽然,白笑螢重重落下一步。“將!”謝南風挑了挑眉。這步棋下得很靈,看起來隻是一次無足輕重的將軍,卻精準地瞄住了黑方無根的車,又因為將軍的緣故,黑棋不得不兌。孟朝夕自然也知曉,彆無他法,便也從容兌換。但事情卻並未結束。在連昭暫緩一步,孟朝夕續上攻勢以後,白笑螢幾乎以一種胡攪蠻纏的態勢,用自家為數不多的子,死死地牽住了黑方的子。像一隻滿身是血的白兔,狠狠用牙咬住了馬蹄。“將!”白笑螢攥緊拳。是,她知道這局棋她贏不了。但是——她會拚儘一切去和棋!兌!就算要輸,也要輸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她要讓所有人知道,不止孟朝夕,不止連昭,也不止過去的白一,她白笑螢也是方圓的驕傲!她必須相信她自己。否則,不會有人相信她。像是碧波在平靜的湖麵上一圈圈蕩漾開去。白笑螢忽然想:半吊子憑什麼不能獲得幸福呢。一個清醒的半吊子,也沒什麼不好。有時候,在此岸望彼岸,不是因為自私,而是因為善良。那些“半吊子”們總希望,能找到人人滿意的解決方案,總希望人人高興。那就和局吧。象棋除了勝負,本就還有第三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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