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巡河車(五)(1 / 1)

南風知我弈 白鯨夢 1759 字 3天前

如果說謝南風和孟朝夕是風格上的差異的話,連昭和白笑螢就是水平上的差距。連昭的棋很冷,也很穩。雖然不像謝南風的棋那樣總是偏巧出奇,但穩得讓大多數棋手絕望,就像一把淬煉到極致的長劍,能正正地刺入對手的鎧甲,破甲而入,鮮血淋漓。某種程度上說,連昭和孟朝夕的棋風很像,隻是帶了些他獨有的冷硬,這也是為什麼前幾年他們搭檔能夠屢屢爭先的緣由。連昭出道很早,在謝南風沒有開始比賽前,他一直被認為是象棋界新一輩當之無愧的王者。即便如今,他也是少數能和謝南風抗衡的人之一。而白笑螢……孟朝夕的臉色沉了沉。她知道白笑螢一定會輸,但她沒想到她會輸得這麼快。雖然白笑螢的每一步棋都下得猶猶豫豫,卻仍然顧此失彼、漏洞百出。連昭是不會放水的,他咬死了一個缺口就會奮力把它撕裂,勢必讓對手苦不堪言。但今天他似乎格外冷血,不過十幾步,就乾脆利落地奪下了勝局。白笑螢連手都在發抖,嘴微微張著又不敢說話。而連昭垂著眼皮,連看都沒有看向她,隻說:“擺回去,再來。”房間內的氣氛降至冰點,白笑螢的眼裡包著一汪淚,聽話地複原棋盤。孟朝夕於心不忍,攬過她說:“師兄,外賣應該快到了,等會兒再下吧。”“時間夠了。”是夠了。剛剛那局棋,不到五分鐘。 “沒、沒事的……”白笑螢輕輕地掙開孟朝夕的手,“師姐,我繼續下。”白笑螢努力收斂情緒去下棋,然而下到一半就開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好在外賣及時送到,打破了僵局。眼看棋盤上又是一場單方麵的碾壓,孟朝夕把她拉起來,誘哄地說:“好了,我們先吃飯。”白笑螢看向連昭,像是在祈求什麼準許一般。連昭依然眉眼未動,白笑螢怯怯地喊了一聲:“師兄。”“繼續下。方圓的棋手,永遠不會半途而廢。”白笑螢收了聲,忍著淚去動子,然而剛剛抬起子移動,連昭就仿佛看穿她的想法般出聲打斷:“看清楚,你炮還在被抓著,你在動什麼。”於是白笑螢慌忙又去拿炮。連昭又說:“摸子走子在七年前就已經正式列入比賽規則,你違規記警告一次,警告三次,就是作負。”白笑螢捏緊棋子,要把炮發出去。連昭不為所動:“我的象有根,車在守,你要白送?”白笑螢四處碰壁,已經完全喪失了戰鬥思考能力,整個人都抖成了一團。然而連昭還繼續補刀,字字句句,不留情麵:“你如果是這樣的狀態,我建議你不要參賽。你隻會拖我的後腿。”白笑螢噎了一下,眼淚掉得更凶,抽抽搭搭地說:“對不起……”“師兄。”孟朝夕給連昭使眼色。誰知連昭突然語氣就厲了起來:“你還護著她?你護著她有用嗎?你在賽場上還能護著她嗎?這麼多年了,方圓上下都寵著她,她長進了多少?她是白一嗎?”白笑螢一言不發,小聲抽泣。寧非凡見情況不對,偷偷扯了扯從欣的袖子,後者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管。謝南風作壁上觀,言簡意賅:“飯涼了。”孟朝夕把白笑螢推去飯桌,從欣遞過兩張紙。連昭寒著臉,被孟朝夕也扯過來坐下。“不就是個練習嘛……這麼認真乾什麼。”寧非凡嘀嘀咕咕,被謝南風刀了一眼,不說話了。孟朝夕低頭乾嚼白飯,有些心不在焉。白笑螢對於方圓來說,是個挺特殊的存在。她在棋院長大,年紀小,愛撒嬌,長得可愛討喜,又是項旭至交的女兒,項旭拿她當半個親生孩子。正因如此,整個方圓,沒有人會去責罵她。既不敢,也舍不得。孟朝夕、連昭,乃至棋院的其他人,都會因為輸了一局棋甚至走岔一步棋被項旭罵得狗血噴頭,自幼如此。所以,他們敬重項旭,也害怕項旭。所以,他們在棋院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不敢隨便說話,不敢隨便走子。但白笑螢卻可以坐在項旭的腿上,由項旭手把手地教殺法、教落子。儘管她的段位全棋院倒數,項旭依然不會責罵她哪怕一句。白家姐妹是方圓棋院最特殊的存在。眾所周知,白笑螢是白一的堂妹,但天賦與白一卻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孟朝夕他們像是一群被殘酷訓練、鮮血淋漓的獒犬。他們在棋場上狼狽地摸爬滾打,一次次用失敗記住教訓,擔心自己每一次排位變動的時候,白一在高處從容淡定地練自己的棋,她的對手已然超越了現階段,是全國聞名的老牌象棋特大。而白笑螢,能夠像溫室裡的花一樣,安然地接受著陽光雨露,毫無壓力、不染塵埃,同時,脆弱無比。她確實也很努力,但有些東西,是隻有痛了才能記住的。而白一,如果不是之前的那次意外,她大概會一直在棋壇高高在上。孟朝夕曾經羨慕過白笑螢,因為她永遠可以不受責罰,她可以和項旭毫無顧忌地撒嬌、說話,而她隻能遠遠看著,再暗暗祈求自己下次棋賽的成績好一些,好讓項旭能誇她一句。天賦可以用努力彌補,可是討人喜歡這一點,孟朝夕再怎麼努力,好像也是徒勞無功。白笑螢還在哭,而連昭直到睡前也沒有過好臉色。飯後的對練氣氛沉重得可怕,除了謝南風還能像沒事人一樣泰然自若,其他人多少都有些壓抑。到了後來,索性是孟朝夕對白笑螢,謝南風對連昭,從欣對寧非凡,各下各的,互不乾擾。“你們方圓的教學方式,還真是可怕。”謝南風落下一步棋,眯著眼打了個哈欠,“還是說,你不過是在撒氣?”連昭不回答他的問題,徑自殺了一步:“將。”謝南風輕輕巧巧地支起士,神色不見絲毫慌張。連昭再將。謝南風再應將。幾步過後,謝南風笑著支起下巴:“你明知道世上有些事,就像你剛剛的將軍一樣,除了拖延時間,造成不了任何實際效益,你又何必要做呢。”連昭默不作聲,再將一軍。謝南風調轉矛頭,一步反將,如同神來之筆,解殺還殺。死棋。“你可彆欺人太甚了。”謝南風仍然是笑著,“有些事情,你自己沒把握機會,就不要怪彆人不讓你。”連昭緊攥著棋子,骨節根根嶙峋,就像要把棋子捏碎那樣。謝南風伸了個懶腰,站起身閒閒散散地往房間走,路過孟朝夕身邊,自然地打了招呼。“朝夕,我去睡了。晚安。”孟朝夕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嗯。晚安。”其他人的對局持續到了十一點左右。時間太晚,於是孟朝夕乾脆讓白笑螢留下過夜,和自己睡一起。小姑娘眼睛都哭腫了,像兩個桃子似的,格外惹人心疼。孟朝夕拿來熱毛巾給她敷,一麵溫聲安慰。白笑螢捂著毛巾,細白的手指扣緊雙眼,問她:“夕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怎麼會,”孟朝夕下意識地否認,猶豫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你隻是還小,彆亂想。”“我還小嗎?”白笑螢憋出了哭腔,“我已經十六歲了,你和連昭師兄十六歲的時候,已經拿了少年冠軍了。更不用說一姐姐,她十六歲的時候,在全年齡賽斬殺了宗師特大!”孟朝夕沉默。“我原來真的不喜歡下棋,可是……可是爸媽、項伯伯從我小的時候就讓我下,我不想讓他們失望。時間久了,我也覺得自己就應該下棋。我如果現在不下了,那我這麼多年算什麼啊?”孟朝夕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哭了,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慌亂得隻喊出一句:“笑笑……”“你和連昭師兄,是方圓的驕傲。你們強大、爭氣,背負著方圓的未來,永遠不會讓所有人失望。那我呢?我是什麼呢?”白笑螢一口氣說了好多話。“不是這樣的。”孟朝夕說,“笑笑,我們也會脆弱,我們也會害怕,我們也會辜負彆人的期望。可是不要緊,摔倒了就爬起來,輸了就贏回來。我們可以把脆弱和害怕都放到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因為在賽場上,沒有人會因為你的脆弱和害怕就停止攻擊的手段。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都在想方設法地贏,即便是看起來狼狽,也在掙紮著戰鬥到最後一刻。”孟朝夕頓了頓:“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你隻是你自己,你沒有在為彆人下棋,你在為自己。”“可我自己知道不是。夕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麼叫笑螢嗎?因為我爸媽說了,他們想我‘笑著贏下去’。可是我在象棋上根本就沒有天分,對不對?”白笑螢放下毛巾,定定地看著孟朝夕,“我真的知道的……可我想離連昭師兄近一點……除了象棋,我真的沒有任何……和他有交集的東西了。”孟朝夕愣了愣,試探性地問:“笑笑,你……喜歡師兄嗎?”“喜歡……是怎樣的?我喜歡夕姐姐,也喜歡項伯伯,也喜歡……連昭師兄。”“不是普通的那種喜歡。是特彆的那種。”“特彆的?”孟朝夕思考著怎麼和白笑螢解釋,幾秒後,她說:“就是……你想象和他接吻,會不會覺得排斥?”白笑螢的哭聲止住了,瞪大眼睛看著她,滿臉通紅。“接……接吻?”而孟朝夕腦中也不自覺地飛快掠過之前的畫麵——謝南風在網吧俯下身,靠近她的耳垂;謝南風在一片黑暗裡傾下身,在她額上落一個羽毛般的吻。她甩甩頭,努力把這些畫麵甩出去,繼續問道:“笑笑,你知道下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天賦?還是技巧?”“都不是。”孟朝夕揉著她的頭發,“是自信。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應該自信。不管是下棋,還是彆的事。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那就沒有人會相信你。你要記得,你和我們一樣,一樣是方圓的驕傲。”孟朝夕認真地握住白笑螢的手:“喜歡沒有錯。你也不需要著急。如果你喜歡連昭師兄,你就努力追上他、告訴他。這樣,至少以後不會後悔。”“可是我追不上他。他說了,我拖他的後腿。”孟朝夕笑起來:“笑笑,追上光最好的方式,是成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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