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慢悠悠地站起來,撫著自己的大光頭:“厲害啊小姑娘!”“您過獎了。”孟朝夕謙遜地站起來鞠躬,但因為棋下得太久,起身又急,頓時頭暈目眩得沒站穩,腳下歪了一步。連昭本就一直看著她,果斷在她起身的第一時間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去,將她一把扶住。“還好嗎?”孟朝夕覺得自己大腦缺氧,閉著眼揉額頭:“沒事……就頭有點暈。”一台高速運轉的電腦熱得滾燙,冷卻下來當然需要一點時間。孟朝夕下完最後一局棋,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隻想立刻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覺。連昭蹲下身,握住孟朝夕的小腿,不容拒絕地將她背起來。白笑螢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該說什麼。孟朝夕嚇了一跳:“師兄,我不用……”連昭言簡意賅:“你貧血。”在很多人眼裡,下棋似乎是很輕鬆的一件事。和其他列入運動會的項目比起來,下棋既不用受風吹日曬,也不用受各種大傷小傷。但隻有棋手自己知道,日複一日的高強度練棋和三天兩頭飛機高鐵的跑比賽,有多磨損一個人的心力和腦力。更不要說,還有一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纏上了的脊椎腰椎病。彆說是孟朝夕,連昭都有頂不住的時候。孟朝夕小的時候,父母本來想讓她練跳舞。無奈她身體太差,老師根本不收,這才放任她去學了象棋。沒成想學象棋更勞心費神,孟朝夕又是個好勝的,少不得被抱進醫院裡去。然而就是在醫院掛吊水,孟朝夕都還要抓著醫生陪她下棋。癡迷到這個地步,即便是路人也感到驚訝。連昭就是那時候知道她貧血的。以前他們吃住學都在棋院,每個組的一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淘汰一批人。孟朝夕乖巧,每天早上來先倒好一排熱水。連昭往往和她前後腳到棋室,孟朝夕就把給他的水兌成溫的遞給他。於是當孟朝夕中午不吃飯,連昭也會默不作聲地給她帶一份在食堂打好的飯菜。兩個人這麼心照不宣地過了一年,才說了第一句話。是孟朝夕說的。她問他:“吃不吃糖?”孟朝夕一直很懂事。懂事得連昭這麼多年都不知道怎麼才能離她更近。比如現在,她就算頭暈得站不住,還是努力地想下來自己走。連昭無奈,隻能輕輕地把她放了下去。“我真的沒事。”孟朝夕的臉白得像張紙,睜著眼說瞎話,“緩緩就好了。不用麻煩。”謝南風看見連昭背孟朝夕,腿就跟不歸他管似的邁了過來。剛走近就聽見孟朝夕這句話,當即嗆了回去:“麻煩什麼麻煩,你要再逞強過會兒進醫院了才是真的麻煩。”他一步跨上前,也不管孟朝夕樂不樂意,手往她膝彎下一穿就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孟朝夕又氣又羞,咬牙道:“謝南風你找死啊!“‘禍害遺千年’,我保準死你後邊兒。”謝南風懟起孟朝夕來一溜一溜的,“藥呢?”連昭的神色已經非常難看了。他抓住謝南風的手臂,寒聲命令道:“放她下來。”“放?我可不是你。”謝南風揚著眼,和他針鋒相對,“你們方圓不會照顧人,就換我來。”“謝南風!”謝南風抱著孟朝夕就跑。連昭想追,腦子裡卻忽然“嗡”地一聲,鼓膜內響起巨大的蜂鳴,使得他無法控製地按住額踉蹌了一下。像是一塊石頭被突然丟進海裡,不斷地向下墜落,直至黑暗無聲的深海。然後,緩慢地升起了微弱的泡沫。白笑螢勉強地扶住他。“師兄?連昭師兄!你怎麼了?”連昭晃了晃頭,白笑螢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不明晰。他恢複冷淡鎮定,伸手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頭:“沒事。”謝南風抱著孟朝夕跑出老遠,熟門熟路地找到方圓休息室的門拱開。項旭被突然闖進來的他差點嚇得心臟病發,看在孟朝夕的份上才忍住了沒破口大罵。“小夕怎麼了?”“貧血。”謝南風話不多說,把孟朝夕放到沙發上,就去翻她的包。從夾層裡翻出一板硫酸亞鐵片,又馬不停蹄地接了溫水,蹲下身遞給她。“吃了。”孟朝夕現在沒心情和他過不去,有氣無力地把藥接過來吃了。項旭還沒說什麼,謝南風卻先罕見地發了火:“孟朝夕你幾歲了啊!自己身體有沒有問題自己不知道嗎?整天翻來覆去跟人就是那幾句,‘我沒事’、‘我可以’、‘不麻煩你’。是不是等哪天你死了一群人去參加你葬禮,你還要從棺材裡跳起來跟大家鞠躬道歉說‘對不起麻煩大家了’啊?”孟朝夕被罵傻了,愣愣地看了謝南風好幾秒,眼睛裡後知後覺地包起一汪淚,忽然力氣就上來了,用更大的音量吼了回去:“你凶什麼凶啊!”項旭也傻了:什麼?謝南風還會發火的?什麼?孟朝夕還會凶人的?謝南風本來就是關心則亂著急上頭,被這麼吼了一嗓子立馬冷靜了下來,看著孟朝夕一臉要哭的樣子,頭都大了,弱弱地解釋。“不是……我沒凶你……是你在凶我……”“我沒凶!”謝南風成功跑偏,看了一眼孟朝夕,小聲嘀咕。“嗯。是沒胸。”孟朝夕本來就委屈,聽謝南風還這麼氣她眼淚“唰”就滾了下來。還不是那種梨花帶雨,是貨真價實的嚎啕大哭。項旭又傻了。他教了她十三年,從來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謝南風也要哭了,十年前他把她弄哭了沒辦法,十年後他還是沒辦法,隻能手忙腳亂地瘋狂抽紙去擦孟朝夕的眼淚。“大小姐……我錯了,你彆哭啊……”連昭和白笑螢姍姍來遲,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連昭先看向了孟朝夕,隨即眼神跟刀子一樣插向了謝南風。白笑螢一臉嫉惡如仇地指著他喊:“他把夕姐姐弄哭了!”連昭問:“你們江山,就是這麼照顧人的?”“我不是……我沒有……”謝南風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接下去一天半的賽程風平浪靜。孟朝夕與從欣戰成平局,謝南風險勝連昭。到了最後一輪,謝南風依舊保持全勝戰績,孟朝夕則是六勝二和。最後一局二人正麵對壘,鏖戰一小時以後戰和。於是謝南風奪得冠軍。就謝南風十七歲差點奪得全國個人錦標賽冠軍的成績來看,他這次奪冠也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亞軍由一名路人大叔奪下,孟朝夕再次屈居第三。連昭、從欣則分屬第四和第六。大賽組委會本就與江山和方圓的高層相熟,比賽結束以後,當即決定在下榻的酒店辦個酒會,一來給各位棋手慶功放鬆,二來聯絡感情。人被分了好幾桌坐,菜一個個被呈上來。五星級酒店,菜不會難吃到哪裡去。寧非凡坐在謝南風旁邊肝手遊。謝南風夾了一筷子蝦爆鱔,在吃菜的間隙瞥了孟朝夕一眼。酒過三巡,一眾人交杯換盞,一片觥籌交錯。孟朝夕身體不好,今天應該是不能喝酒的,但應酬這種東西,向來免不了。謝南風遠遠看她坐在那裡,保持著溫和又禮貌的笑容,時不時站起身碰杯,八麵玲瓏得出色。她像是有一個小小鎧甲的。這副鎧甲長滿軟刺,將她從頭到腳都包裹了起來,偽裝得無所不能、無堅不摧。並且滴水不漏、進退得宜。看似溫和好說話,實際上比誰都拒人於千裡之外。孟朝夕固執地守著“不麻煩彆人”和“凡事用儘全力做到最好”的信條,推開所有人,煢煢孑立,踽踽獨行。於是謝南風就非要抱住她不可。他站起來,拿著一個空杯子朝孟朝夕走過去。孟朝夕遠遠見他走過來,如臨大敵,皺著眉嘟囔:“你過來乾嘛?”謝南風氣定神閒:“視察民情。”“這可不是你的江山。”孟朝夕一語雙關地懟他。謝南風繞過去,把她杯裡的紅酒倒到自己杯裡,一飲而儘。“討點酒喝,不行?”“你……”“喂喂喂,大家靜一靜啊。”原本空置的台上跑上一個拿著話筒的大伯,孟朝夕認出來他是組委會的人。”我這裡突然來了個通知,正好當事人都在,我就在這裡說吧。”他看著手機,“關於全國象棋錦標賽團體賽,我們寧城所在的Z省今年要派出一支代表隊參加。“由於方圓棋院和江山棋院的棋手棋力優秀,現決定從中挑選五人,作為此次參賽隊伍的候選人。為方便備賽期間的教學和管理,候選人需要在兩周以內入住Z省棋協專門準備的合租公寓,直到比賽結束。如果有什麼疑問,就聯係Z省棋協。”往年的錦標賽從來沒有過這種待遇的先例,正在吃飯的人紛紛停下筷子麵麵相覷。大伯劃了劃手機屏,繼續流暢地說了下去:“下麵公布一下候選人名單啊。第一位,謝南風。”明明是意料之中,謝南風卻很莫名其妙地挑了挑眉。“第二位,孟朝夕。”孟朝夕咬著唇,像是在擔憂什麼,惴惴不安。“第三位,連昭。”連昭不為所動地吃著桂花圓子羹。“第四位,從欣。第五位,寧非凡。”從欣神情複雜。而寧非凡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鼻子裡竟然緩緩地流下了一行鼻血。“以上,是所有的備選棋手姓名。”從欣下意識看了一眼寧非凡,隨即驚叫:“非凡你流鼻血了!”“啊、啊?沒事沒事!”寧非凡連忙捂住鼻子,奪路而逃,“我去趟洗手間!”與此同時,孟朝夕站起身,悄悄地走去門外的長廊。電話撥通,一下、兩下、三下。在寂靜的夜晚中,手機裡的等候音格外突兀。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電話才終於被接了起來。孟朝夕靜了靜,輕輕開口:“喂,媽。”“朝夕?怎麼了?”孟朝夕捏緊拳:“有點事。”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然後發出聲音。“什麼事?”“沒什麼。”孟朝夕努力放柔語調,“我這星期回家一趟。”她頓了頓,“接下去一段時間,我應該就不會回家了。”“為什麼?”“今年的象棋團體錦標賽為了方便管理教學,要住到他們安排的公寓裡。”“不行。”孟朝夕愣了一下,隨即沒忍住地拔高了音調。“媽——”一個更嚴厲的聲音透過手機刺了出來。“不準去!”“孟朝夕,不準你再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