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眉婠四人下山之時,並未看見思無邪,想來是走了,於是她們也不多留,翻身上馬朝著白赤山而去。她們走後不久,思無邪突然出現在某棵大樹的頂端枝椏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喃喃道:“等我的事了結了,就去找你們玩,嘿嘿嘿……”兩日後,白赤山下。此山高聳入雲,終年雲霧繚繞,傳說中的醫聖期頤先生就隱居在此山之巔。眉婠不禁有些神往,若思無邪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在這裡,她便能找到沈長安的線索。思及此,眉婠不再停留,欲登山而上。突然,一道尖銳的女聲傳來:“站住!”眉婠等人停下腳步,往前方樹林中看去。隻見一塊巨石後,一綠衣女子手持長鞭,傲慢地看著眼前的四個人,擋住了唯一的羊腸小道。“你們從哪來?來白赤山乾什麼?沒人告知你們白赤山不能擅闖嗎?”女子毫不客氣地連聲發問,大有趕人之勢。眉婠秀眉輕蹙,思無邪說的“纏人的小怪物”,難道就是她?瞧她眉目清秀,身量偏小,大約十三四歲的模樣,被稱為“小怪物”,也是稀奇。互相打量一番後,眉婠開口道:“我們四人前來,隻為見一麵期頤前輩,晚輩有要事務必親自與前輩說,彆無他意。”綠衣少女好奇的目光從她們身上一一掃過,警惕的目光淡了不少:“看你們衣著講究,也不像是壞人,隻是這白赤山不是你們想進就能進的。”聞言,眉婠似乎明白了她的來意,看她年齡尚幼,正是貪玩打鬨的時候。裙擺上有點點泥漬,握著長鞭的手裡還有零星的糕點沫。掏出一袋碎銀子,眉婠扔向綠衣女子,道:“可以進去了吧?”綠衣少女立刻喜笑顏開,露出花兒一般的笑顏,聲音也甜滋滋的:“多謝這位姐姐!這位姐姐真是爽快,小女子我記下了!青山不改,我們後會有期!”言罷,少女欲閃身而退。然,刹那間,她身邊就多出了一個人。“嘖嘖嘖,朝朝真是大方,一大袋銀兩就這麼隨隨便便給了不知從哪來的小毛賊,真是浪費。”雲綰卿抓著那袋碎銀,站在少女旁邊,惡作劇似的看著她。少女惱羞成怒,直接向她撲來:“你個臭女人!你還我的銀子!”雲綰卿靈活的一個轉身,躲過了少女惡狠狠的一撲,還不忘調笑:“你的銀子?告訴我你是哪來的小毛賊小騙子,我就把銀子賞給你。”“你才是小毛賊!竟然這麼說我!”少女小臉漲的紅紅的,長鞭一甩,朝著雲綰卿麵部而來,“臭女人!讓你變成醜八怪!”雲綰卿腳尖輕點,竟如驚鴻一般騰空而起,穩穩地落在了樹枝上。少女見一擊未中,便再次揮鞭而來,雲綰卿再次輕點腳尖,落在了另一顆樹上。眉婠不動聲色的看著,並未言語。喻知嫻卻喃喃自語:“我隻知道朝朝身邊的君拂姑娘武功高深,卻不知這雲姑娘也是深藏不露,真是好俊的輕功!”那一邊,綠衣少女長鞭再次揮來,打在了粗壯的虯枝上。虯枝在少女的力道下應聲斷裂,發出撕裂的聲音。“遭了!”少女突然臉色大變,前一刻的怒氣衝衝全都變成了慌亂,收起長鞭就欲逃之夭夭。與此同時,密林裡響起了一道低沉嚴厲的聲音:“又皮癢了?”萬裡密林,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少女卻帶著哭腔道:“蔻蔻這就回來,望叔叔莫氣!”一邊說一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雲綰卿,滿臉委屈之色。“跟你沒完!”說罷,她撒腿就跑。想來那位神秘的“叔叔”,對她來說真是可怕的存在。雲綰卿輕飄飄的落地,訕訕一笑:“我看她氣勢洶洶,隻是想與她開個玩笑罷了,誰知道這妮子性子這樣急。”“罷了,上山吧。”眉婠一心惦記沈長安,無心其他,四人便不再多話,陸續上山。半日之後,四人都已大汗淋漓。林中泥路小道蜿蜒著伸向遠方,沒入了叢林中。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漸行漸高中,鳥鳴野獸聲也漸漸稀疏。眉婠抬頭望去,雲霧繚繞中,一間小竹屋若隱若現。“到了。”四人便平穩了呼吸,稍稍恢複了力氣,才走向那間普通的小木屋。還未靠近,便聽見一道蒼老的聲音:“魂不止兮,魄不歸兮,誤兮入兮,陰兮陽兮。”隨著聲音出現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老者雙手背在背後,搖頭晃腦,滿臉笑眯眯的。眉婠等人拱手行禮:“敢問前輩,可是洛先生?”期頤笑眯眯地摸著白須,對著四人好一通打量。半晌,才在眉婠跟前站定,嘶啞著開口:“小姑娘,你找我?”看見對方承認了,眉婠便直接道明了來意,“前來叨擾前輩,是因為聽說前輩幾月前在五翠山帶走的男子,極有可能是晚輩尋找多時的家兄,因此冒昧前來。”期頤摸著花白的胡須神秘地笑了,看了幾人一眼,笑咪咪地道:“不急不急,你們遠道而來,先好生歇息歇息,你隨我來。”他笑望了眉婠一眼。喻知嫻小心翼翼地靠近眉婠,皺著小臉糾結地悄聲道:“期頤前輩也太客氣了吧,你小心些。”眉婠頷首,示意她不必擔心,又對君拂與雲綰卿點點頭,這才跟著期頤走進了另一片竹林。“你們跟我來吧!”熟悉的女聲響起,喻知嫻回頭一看,發現竟是方才在山下的那個綠衣小姑娘。“怎麼是你?”小姑娘顯然也認出了她們,特彆是雲綰卿,她憤憤地瞪著雲綰卿,毫不客氣地開口:“你就在這裡,我家不歡迎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對其他兩人的態度卻截然不同:“你們都是那位姐姐的朋友吧,隨我來吧。”喻知嫻和君拂哪能真把雲綰卿一人扔在外麵,便婉言拒絕道:“難得來一趟白赤山,早聽說這裡景色優美,我們也就不進屋了,能否四周逛逛?”“自然可以。”綠衣小姑娘倒是落落大方,“我叫洛蔻蔻,兩位姐姐叫我蔻蔻就好。除了那邊的竹林不能隨意靠近,這周圍可以隨便看,有什麼需要就喚我,我就在屋內。”喻知嫻與君拂謝過了洛蔻蔻,她便進屋了,臨走前還給雲綰卿一個白眼。“她還是個小孩子,雲姑娘彆往心裡去。”喻知嫻安慰她。雲綰卿也不在意,“公主言重了,綰卿怎會計較這種小事。”三人便在周圍慢慢觀賞起來。另一邊,竹林。跟著期頤先生穿過竹林,不料這邊另有洞天,一間竹屋靜靜地矗立著。眉婠疑惑地問:“前輩,這是?”“來,坐。”期頤在竹子做的桌前坐定,招呼眉婠坐下。眉婠隱約覺得老先生有話要說,便坐下不說話,等著他開口。期頤打量她半晌,才緩緩開口:“姑娘可還記得,剛來我這兒時老夫說的那番話?”眉婠隱約記得蒼老的聲音在念著什麼,具體又聽不真切。“記得,隻是不知道前輩的意思。”“魂不止兮,魄不歸兮;誤兮入兮,陰兮陽兮。”期頤笑眯眯地看著她,“老夫說的可對?”眉婠這次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心跳隨之漏了一拍,“前輩……”“自打你踏入這座山開始,我便隱約感受到了,一個與肉身並不契合的靈魂。雖然我眼睛無法看穿,可我的心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期頤依舊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你且靜靜聽老夫說完。世上無法解釋的事太多了,老夫不知曉你從何處來,也不知為何會來,視天機是會折壽的,老夫並不在意那點壽命,可哪怕是這樣,老夫也看不透為何你會來到這裡。”眉婠半是驚訝、半是不安。這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人看穿了她。可是此刻她心中並未有害怕,反而是滿心的豁然。“前輩所言極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莫名其妙來到這個肉身上。原本的我已經死了,本該意識混沌,再不知曉這天地間任何事。奈何冥冥之中來到此處,是福是禍都不知道。今日前輩一眼看透,想來定是隱士高人,還望前輩能指點一二。”期頤終於麵色凝重,眼神空靈地望著遠方歎氣道:“你該知曉,生與死,陰與陽,本就是不相融合之物,你的此番際遇,已是逆天而行。凡事都會有代價,哪怕此事並非你有意為之。但是如今你已然違背了萬物生存之規律,所要承受的代價也是苛刻的。”眉婠何等聰明,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前輩說的晚輩也曾日思夜想過。此番際遇的確逆天,可我並非貪心之人,如今我隻有一個心願,隻要此願了結,不論何種代價,晚輩都欣然接受。”期頤回過神來,將蒼老有勁的手放在眉婠手腕處,探著脈搏。半晌,麵色凝重道:“比老夫預料的更加嚴重,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你近日可有過什麼不尋常的疼痛?”眉婠心中一驚,立刻想到了那日見過眉珞回府,那一閃而過的撕裂般的疼痛。“難道……”眉婠重生之後第一次感覺自己有些驚慌失措,“怎麼會這麼快……”期頤長歎一聲,“看來是有了。唉,造化弄人啊。”眉婠慢慢冷靜下來,看著期頤問道:“前輩,我還有多長時間?”“你倒不用如此悲觀,天意難測,後麵會發生何事誰都無法斷定。”期頤摸著花白的胡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以老夫的判斷,最差的狀況便是永遠沉睡,直到命定的那日。隻不過,老夫可以用點手段,儘力幫你。”“多謝前輩。”眉婠並未有多大感慨。原本的她已經死了,如今僥幸存活本就是一種恩賜,她沒有奢求,唯一想做的,便是抓緊時間把想做的事做完。“前輩,請問我要找的人是否在您這裡?”眉婠來白赤山,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找到沈長安。期頤眼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滿是可憐與仁慈:“隨我來吧。”眉婠燃起希望,看來沈長安的確在這裡!跟著期頤走進竹屋,隻見寬敞明亮的房間裡,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竹床。竹床上躺著一個人。“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聞言,眉婠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竹床。前世的她並沒有見過沈長安,來了宣國後也沒有見過,僅有的便是沈鎮書房裡那張畫像。眉婠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能一眼認出他來。竹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子。麵如白玉,劍眉入峰,挺拔的鼻翼與褐紅色的薄唇,長相極為俊美,清冷的麵相也掩藏不住滿身貴氣。最重要的是,他與雲氏十分相像。“是他。”沈長安,華沂城有名的才子,文韜武略俱佳。沈朝寧與之最親近,時常隨他學習,深受他影響,醉心山水,意在詩書,清風霽月,意誌疏闊。這等男子,喚之天之驕子也不為過。在眉婠見過的人中,能與之比肩的不過寥寥數人:景王眉珞,溫潤如玉卻城府極深,一代賢王。他日若想出山,定驚豔天下。安王楚天賜,天資聰穎,桀驁不馴,成長起來,定是人中龍鳳。雲陽王喻知白,神秘莫測,捉摸不透。韜光養晦,非池中之物。虞王喻滄瀾,年齡雖小,卻儒雅端正,滿腹詩書,談吐不凡,翩翩公子,不過如此。如今,這份名單上,該添上他沈長安了。眉婠想著,回過神來。期頤摸著花白的胡須,道:“數月之前,他闖入我的五翠山,滿身的血腥味吸引了我豢養的野獸,他擊殺了幾頭野獸後,獸鳴聲驚動了彼時正在五翠山采藥的我,於是將他帶了回來。”滿眼讚賞地看了一眼躺著的沈長安,期頤繼續道:“他的意誌力很是頑強,身中劇毒又有多處刀傷,居然還能堅持如此之久,老夫不能見死不救,便給他進行了換心。”“換心!”哪怕淡定如眉婠,也忍不住驚呼一聲。這種傳說中才會存在的醫術,居然在期頤這裡看見了。沈長安中的是西戎的青蠱,青蠱飲血必入心,期頤能及時給他換心,說明他已看穿沈長安受的是何種傷。而這種並不常見的傷他一眼便能看出……這個期頤前輩,真是隱士高人。“前輩當真是高人。”眉婠稱讚一聲,便細細觀察起沈長安來,“他久睡不醒,可是因為不能承受這新入體的心?”“老夫也不敢妄言,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哪怕醫術如期頤,他也不敢下定論。眉婠沉默著,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抬起頭來,對期頤拱手道:“前輩的救命之恩,沈家定當湧泉相報,如今家兄已找到,雖然生死難料,但是晚輩還是想將家兄帶回,不論生死,總要讓家中父母見上一見。”期頤摸著花白的胡須,略作思索,歎口氣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強留。隻是他身體虛弱,此時更是需要靜養,路上少不了顛簸。這樣,老夫派人送你們一程。”眉婠拱手:“多謝前輩,不知晚輩如何做才能拿報答前輩的恩情。”期頤看著她,緩緩道:“老夫行醫幾十年,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人。老夫已近百歲之壽,彆無他求,隻希望小姑娘能讓老夫診治診治你,哪怕老夫壽終正寢,也無遺憾。”眉婠輕輕一笑:“能得前輩醫治,是晚輩的榮幸。”“哈哈哈哈……”期頤大笑,“你這小娃娃說話,老夫煞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