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夜未央。一燈如豆的室內,一黑影飄然而落。傅晚晴披衣而起,見到來人也不十分驚訝。秦瀟靜靜地立在桌邊,垂首片刻後忽取下自己的鐵皮麵具。鐵皮麵具下的臉上疤痕交錯,疤痕之中的五官亦醜得不忍直視。傅晚晴直視於他,溫和笑道:“秦瀟,我早就說過,隻要你還是你,我並不介意你是什麼模樣。”秦瀟並不說話,忽又抬手在自己的下顎處摸索片刻,“撕拉”一聲從臉上扯下一塊人皮麵具來。人皮麵具下的臉,雖談不上絕對的俊美,卻也眉眼英挺,堪稱周正。傅晚晴愣在原地,那聲秦瀟卻不知該不該被喚出。男子已單膝跪地,請罪道:“傅大姑娘,我並不是秦瀟,我是暗衛杭期。”杭期,是假扮秦瀟的杭期。他側過首,說道:“主子派屬下過來,是有些話想與姑娘交代個明白。”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姑娘恐怕沒聽說過,這世間有一種蠱叫“前塵”,專探人內心最隱秘的過往……”他緩緩道來,從秦瀟的今生開始說起,一直說到前幾日的天華庵救援。傅晚晴渾身顫抖,將他的衣領狠狠拽住,問道:“將人玩弄於鼓掌很有趣麼。還是說,你們主子天生便喜歡讓眾人匍匐在他的腳下,瞧彆人如跳梁小醜一般上躥下跳。”杭期並不反抗,隻為自家主子辯駁道:“主子早已後悔,在在田莊時便決定告訴你實情,可那時秦瀟突遭人暗算生死不明,主子不忍見你傷心便瞞了下來。“等秦瀟再次被找到時,他因為自己臉上的傷愈發自卑,特意求了主子瞞住你。”“嗬嗬,那如此說來,我還得好好謝謝他不成。”傅晚晴冷笑,可在提起趙元澤時心臟還是忍不住狠狠一縮。杭期繼續道:“主子讓屬下轉告姑娘,這輩子隻盼著姑娘你能平安喜樂一生。“他即將遠赴邊疆,即刻便將秦瀟還與你。他還祝你們白頭偕老,祈求你真能過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什麼,他要去邊疆?”傅晚晴愕然回過頭來,心底的擔憂略略泛起,怎麼壓都壓不下去。杭期閉了閉眼,話語裡忽多了幾分怨懟:“主子不願接受玉妃娘娘的安排迎娶她人,又因著自己逃不掉的身份與宿命注定和執意尋求自由的你此生無緣,隻得遠避西北,在刀風血雨裡麻痹自己。”馬革裹屍的沙場,拚的是真刀真槍的血肉無情。她的心愈發揪成一團,就連手腳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眼眶漸漸酸澀,她強忍著巨大衝動,才隻是麵無表情地說出“保重”二字。杭期默默地看了她數眼,終究歎道:“傅姑娘,你果然是個無心的人。主子這輩子遇上你,是他的不幸。”他飛身而出,不過幾個起伏便消失在夜中。傅晚晴怔怔地看著依舊搖曳的燭火,淚水終於忍不住地漱漱而落。造化弄人,她好不容易放下對秦瀟的感情。如今卻有人突然跑來告訴她,她的秦瀟,從未移情過,依然深愛著。可是她呢,在知曉秦瀟的真心後,她本該高興。可偏偏,她此刻的腦子裡,卻一個勁兒地閃過趙元澤嬉笑怒罵的臉龐。這輩子,她負了趙元澤。可是她,還能再如前世一般,與秦瀟毫無芥蒂地共度一生麼?窗外寒鴉孤啼,聒噪出最惱人的煩意。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已如一團亂麻。忽然,一聲尖叫劃破夜空,一片燈光驚醒全府。她側耳細聽,聽得是風華院中的動靜,不由得暫放下兒女情長,稍稍露出一絲鄙夷來。這馮氏也太耐不住性子,今日她不過稍稍一撩撥,她便如此迫不及待地動了手。她悠悠歎了口氣,雖然早就料到是此番結果,可依舊為那可憐的嬰孩傷心。可憐他小小年紀,便被迫成了大人們爭權奪利的犧牲品。接下來的日子,風華院中的郎中就不曾斷過。馮氏拿出全部的慈母情懷,沒日沒夜地守在嬰孩床邊,熬得眼窩都凹陷了幾分。傅老爺大為感動,又因時常來瞧孩子,此次都見馮氏早已哭腫了的雙眼,本對馮氏不滿的心漸漸鬆軟,眼瞧著夫妻關係日漸回暖。這來得多了,聽得風華院中的議論便多。他本就不是個心思堅定的人,將這些風言風語都灌入耳中,不自覺地也有了幾分認同。他將傅晚晴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便問道:“元娘,到底是不是你下的手?”傅晚晴麵上呈驚訝狀,她睜大雙眼,讓淚珠在眼眶中滾過數遍,才緩緩落了下來:“父親,我都已聽了你的話招唐家六少為夫,你為何還要如此疑心於我。“若您還放心不下,大可以立時便上表禮部,撤了我這承嗣女的身份。”傅老爺一聽這話,原本堅定的心又有些動搖。傅晚晴將他的動搖看在眼裡,乾脆長跪道:“為了洗清我的嫌疑,即日起我便自請禁足風雅院。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魑魅魍魎作祟,更不怕小人的暗害。”“這是何必,我自然相信你。”傅老爺耳根微紅,伸手將她扶起,卻也不曾鬆口道,“你這些日子也累了,加之與唐家的請期在即,你便在院中歇息幾日。”“是。”傅晚晴在心底冷笑連連,分外柔順地回到風雅院中。待隻剩下心腹幾人,春燕、夏荷才敢義憤填膺之態,夏荷不寒而栗道:“大夫人這招真真陰損,雖然我們早就猜到了她的作為,可依舊還覺著心頭發冷。”傅晚晴卻見怪不怪:“這孩子活,她便有翻盤的可能;這孩子死,她嫁禍到我頭上後我也活不成,她大可以憑著嫡妻的身份去傅氏宗祠再領一個回來。“這怎麼算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她如何能不動手。咱們且先休養生息,日後還有得鬨呢。”確實,馮氏收到此消息甚是歡欣鼓舞,抱著仍發著高燒的嬰孩連轉數圈,看得乳娘膽戰心驚。轉眼又過幾日,自傅晚晴被禁足,小嬰孩的病居然漸漸好轉了幾分。府中流言更甚,言語間皆指向了大姑娘欲侵吞家產的野心。傅老爺不甚堅定的心又動搖起來,愈發不肯鬆口讓傅晚晴出院,並在暗中偷偷清理著傅晚晴提拔上來的眾管事仆婦。傅晚晴依舊毫無反應,仿佛真真被禁足了一般。就連她的心腹仆婢們也老老實實地乾著府中的活計,無一人擅自出府。馮氏派人監察了幾日,心中的焦躁與不安又冒出頭來。她本指望著傅晚晴為自證清白而推出馬姨娘和翠娘,馮家那邊早就安排妥當,隻要傅晚晴的人手敢出門遞話,必會將他們一網打儘。可如今傅晚晴按兵不動,她隻得故技重施,再添一把火才行。一念起,邪惡生。小小嬰孩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風寒病症,那小小一團難受得哇哇直哭,心疼得傅老爺都開始在書房中供奉上佛祖,一早一晚地虔心祈福。仆婦們愈發輕手輕腳,任是誰都不敢露出一星半點的笑意,生怕礙了主子的眼去。可一碗一碗對症的藥汁落入乳娘腹中,乳娘又將其化為乳汁哺乳給嬰孩,那孩子依舊燒得厲害,竟漸漸地添了些抽搐的症狀,到了後來連奶都不願再喝,越來越微弱的呼吸仿佛隨時都能被掐去。傅晚晴雖被禁足在風雅院中,但聽到這一頭愈發悲戚的哭聲,自然也要過來探望一二。馮氏鬢發散亂地伏在嬰孩的床前,瞧見她來,居然不曾橫挑鼻子豎挑眼,反而撲通一聲給她跪下,瘋狂磕頭道:“大姑娘,還請您饒了您幼弟這條命吧。“這偌大的家業都給你,你幼弟不要了還不成麼。”春燕跟著傅晚晴前來,雖然早就料到馮氏會如此說。但真真聽來還是氣歪了鼻子,沒好氣道:“大夫人,沒有證據的事情可不能亂說,況且你這風華院可不是咱們風雅院能伸得進手的地方。”“除了你還有誰會想要這個孩子的命,這孩子可是我娘親下半輩子的指望,又怎麼可能會真真害了他。“大姐姐定是怕幼弟將來會奪了自己孩子的榮華,這才下此狠手。”傅晚玉也跑了過來,迅速加入馮氏陣營,言之鑿鑿道。傅晚晴不奈與她說話,隻轉向傅老爺,軟語說道:“父親,那唐家公子的情形想必您也知曉,我若害了幼弟,豈不是要連累得將來傅府斷了希望。”“那唐家公子就是個藥罐子身,說不得幾年後便要一命嗚呼。到時你再招夫婿,換個身體健全的讓你誕下子嗣,不就什麼都一樣麼。”傅晚玉破罐子破摔,說起話來毫無遮攔。這話正戳中傅老爺近日以來的擔憂,他臉色一變,越挺越覺得傅晚玉說得極有道理。他重新看向傅晚晴,冷聲道:“元娘,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說如今到底是怎麼回事。”馮氏掩在帕子下的嘴角一勾,將陡然消失的悲戚全都藏進帕子後。傅晚晴臉色鐵青,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鬆口承認暗害這嬰孩的罪名。傅老爺氣得在原地走來走去,連聲叫心腹來細查嬰孩飲食。可湯藥、膳食幾經翻撿,都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傅晚晴環顧四周,忽舉起雙手立誓道:“我願以我的亡母起誓,若真是我下的手害幼弟生病,便將她在地下不得安生,如此,父親可願信我。”馮氏一愣,不曾想傅晚晴居然硬剛到底,她剛想對傅晚玉使個眼色,叫她再尋些說辭來時,傅晚晴又挺起脊背,胸有成竹道:“父親,你可願再給我一夜,明日晌午,我定會給你個你意想不到的真相。”“好,我便等你一夜。”傅老爺粗聲粗氣道。馮氏眉眼一挑,露出幾分了然的笑意來。傅晚晴則滿臉失落地回到院中,待關起門,才擦去硬擠出來的淚水,冷靜吩咐道:“可以讓外頭的人動手了。”這邊動了的同時,馮氏那邊也收到消息,說傅晚晴身邊的王環悄悄掩了行跡,買通門房從偏門偷偷溜了出去。馮氏哪肯耽擱,一麵使喚伶俐的小廝偷偷跟著,一麵命人報信給馮家。待到第二日天明,馮家終於送來大功告成的好消息。那王環、馬姨娘、翠娘被一鍋端,馮氏日後大可高枕無憂。等了這些日子,終於等到此大喜的結果,馮氏興奮非常,忙派出丫鬟去風雅院再探,等探到裡頭歎氣聲不斷時,激動得在屋中連轉數圈。轉眼已至晌午,傅晚晴那邊仍舊沒拿出有利的證據來。馮氏愈發篤定,命傅晚玉等人留在屋中消滅罪證,自己則佯裝出哀淒的模樣去書房尋傅老爺說話。傅老爺眼下也青黑一片,想來是日夜焦心嬰孩的病症。她立刻擠出幾滴眼淚,伏在傅老爺耳邊道:“老爺,如今元娘的嫌疑最大,讓她留在府中變數太多,妾身倒是有個辦法……”傅老爺聽完,亦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將元娘送去祖宅看牢,若這孩子能平安長成,自沒有元娘什麼事兒;若這孩子長不大,元娘依舊是府裡頭的承嗣女。妙啊,果真是妙。”馮氏附和笑著,自然不會讓他知曉,傅晚晴一旦被送上回祖宅的馬車,路上出點意外分屬尋常。二人正商量著,忽然外頭傳來一婦人的啼哭聲。那啼哭聲尖銳,口口聲聲皆是呼喚著自己孩兒的名字。那聲音荏地熟悉,大夫人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正瞧見眸底藏著冷笑的馬姨娘跌跌撞撞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