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經馬姨娘之難,整個傅府一下子蕭條下來。隱瞞身孕的五姨娘成了棋局裡的犧牲品,暗下黑手的二姨娘也付出了暴斃的代價。內院淒涼,曾經的鶯聲燕語付諸東流。“清”字院落全空了下來,庶出的姐妹們皆暫收了爭鬥的心思,黯然神傷地為各自的姨娘守起了孝;雖洗刷冤屈卻依舊被禁足的大夫人暗生悶氣,卻不得不聽從馮老夫人的建議隱忍蟄伏;老夫人被送去祖宅,在這個時候誰都無暇去想起接她回來。而傅老爺更不複以往的意氣風發。斷嗣,於一正值壯年的男子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他雖白日裡表現如常,可至夜深人靜時還是會躲在書房中發出絕望地嘶吼。便是在這無比壓抑的氛圍中,在寒冬將儘的早春之際,傅晚晴的及笄如期而至。可府中僅存的主子,無論是誰都提不起操辦的興致。不見賓客、不行禮儀,唯有風雅院中多添了一抹亮色。傅晚晴似早已料到此等情形,遂安安靜靜地在呆在院中,認認真真地吃完一碗長壽麵。無人為她加笄,她用完麵後便親自挽了頭發,隨意尋了根發簪將發髻固定住。李嬤嬤難受地直抹眼淚,直呼對不住先夫人的囑托。春燕也義憤填膺地捏緊拳頭,隻無奈喚不醒“裝睡”的傅老爺。隻有匆匆而回的夏歌滿臉笑意,歡喜地覆在傅晚晴耳邊道:“姑娘,趙公子在咱們府門外等著你呢,他說請你出門一趟,要親自送你一件及笄禮物。”她生怕傅晚晴拒絕,迅速提了一口氣繼續說道,“趙公子說了,若您不出去,他便一直等著。”李嬤嬤與春燕眼睛一亮,紛紛將耳朵高高豎起,嘴角不自覺地向兩邊扯開,露出與夏歌同樣欣慰且歡喜的笑容來。傅晚晴被她們瞧得雙頰微紅,知曉她們在誤會些什麼。那一日,她特意去尋仍頂著秦瀟身份的杭期幫忙,讓他暗中跟蹤潰逃的馬姨娘,以期能揪出馬姨娘的背後之人。誰知來的是趙元澤,他尋了“秦蕭有要事在外趕不回來”的借口,帶著她小心隱藏,一路跟蹤道天華山。當日的對峙且不必細談,傷心的馬姨娘見了因為救她而死,於絕望下小產。她在馬姨娘彌漫開的血跡中回憶起痛苦的過往,不由自主地抓住給了她溫暖與依靠的他。這一幕落到隨後趕來的春燕、夏歌等人眼中,似乎便認定了他們的心心相印。趙元澤自上一回在捕獸陷阱裡救過她後,春燕她們便對他頗為感激,恨不得日夜在自己耳邊說著他的好話,盼著自己能早日接受他的心意。就如今日,她尚不曾開口答應,春燕與夏歌已膽大包天地推著她出了府門。她心中彆扭,可不知為何竟也不曾如何反抗她們的動作,反而半推半就地踏出角門。門外巷道中立著一人一馬,人挺拔、馬矯健。待瞧見了她,趙元澤立刻快步走來,迎著融融春光緩緩舒展了眉眼。他並不曾蕩漾出笑容,偏偏五官中無一處不透著溫和的暖意。這份暖意最終彙聚於他的眼中,將他眸中略顯羞澀與局促的自己映得分明。“禮物呢?”她聲若蚊蠅,倏然又想起田莊中的那一記醉吻與天華山上的相擁,臉頰似乎有些滾燙。趙元澤伸出的雙手空無一物,他卻不以為意,隻微微低下頭來,對她說道:“傅晚晴,我帶你去個地方,到了那裡,我再將禮物給你,可好。”“好。”她怔了一怔,想要拒絕,可出口的卻是個好字。她懊惱地甩了甩頭,鬼使神差地補充道,“就算是報答你上次幫我跟蹤馬姨娘的恩情。”趙元澤並不說話,眉眼間的暖意更甚。他率先翻身上馬,俯身將手掌攤在她的眼前。她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兩掌心相觸的瞬間,她才猛然驚覺過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已習慣了趙元澤的靠近,就連同行都不再排斥共乘一騎。早春的風略帶寒意,可她臉上的熱度卻沒下去。她胡思亂想著,就連這馬往什麼方向行進都不曾多有關注。駿馬疾馳,最終穩穩停在了天華山後山的半山腰處。師太了獻等在門前,瞧見她與趙元澤同來,頗為慈愛地向她招了招手。她這才看清,今日的姨母金竟不曾穿緇衣,反換上一套俗世衣衫。她正疑惑中,門內又鑽出一個人,儼然是前些日子被她送進天華庵躲避紛爭的五妹傅晚月。傅晚月急急將她扶住,一個勁兒地往裡推去,半嗔道:“大姐姐來得好慢,我都等了好些時候。時候已不早了,你快隨我來沐浴更衣。”裡間熱氣蒸騰,傅晚月服侍她入盆沐浴,滿眼豔羨地為她解惑道:“大姐,今天是你的及笄日。趙公子特意將我們找了來,說要為你舉辦一場盛大的及笄禮。”傅晚晴緊抿雙唇,雙目緊盯著盆中的點點花瓣。看似麵無異色,實在藏在水底的手已微微顫抖起來。這世間,又有哪個女子不曾幻想過自己的及笄大禮。她不過臣服於現實,自我克製著將這美好的心願深埋心底。前世的今天,她尚在祖宅,拿捏著她的仆婦哪裡會真心為她準備,不過隨意一碗長壽麵打發了她。今生的前一刻,她也不過枯坐風雅院,等不來血親的祝福。可現在,那個她本避之不及的男人,竟說要給她一場盛大的及笄禮!采衣采履加身,她小心翼翼地走著,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用力。她拉開圍簾,慢慢地向東正坐。李嬤嬤等風華院人都趕了過來,滿目激動地看著緩緩而出的她;了獻作為主人,正慈愛地坐於中堂招待眾客;小尼姑福慧為有司,也換上一身俗世衣裳,滿是新奇地高捧住羅帕與發笄。正賓徐步走來,在傅晚晴麵前稍稍停住,不急不緩地吟頌著祝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這嗓音甚是熟悉,她愕然抬起頭來,正瞧見玉側妃慈愛含笑的臉。她因驚訝而忘記低頭,眉宇間閃爍著無法言喻的難以置信。玉側妃莞爾一笑,鄭重地為她梳頭加笄。她渾渾噩噩地回到東房,片刻之後傅晚月已捧著素衣襦裙而來。“五妹妹,是我姨母去請的玉側妃麼?”她急切地問著傅晚月,可說出的話卻連自己都不會相信。傅晚月淺笑不語,為她將襦裙換好,道:“大姐姐,你一加所用的笄料,是千金難求的極品沉香木。你那笄的形狀,是趙公子親手雕琢而成。“這院中的各類陳設,都由趙公子親自監督完成。至此你是否還認為,矜貴的玉妃娘娘是看了了獻師太的麵子,才來做你的正賓。”傅晚晴倏地低下頭去,輕輕觸了觸頭頂的木笄。木笄觸手柔滑,一摸便知早被人打磨了千遍萬遍,將上頭的毛刺一一除儘。她的心底似乎被什麼擊中,等二加時不由自主地朝趙元澤所在的方向看去。趙元澤也正看著她,四目相觸時彼時都是一怔。傅晚晴受了一驚,又匆忙收回視線,心臟似乎在無所察覺時微微加快。玉側妃將一切瞧進眼底,吟頌祝辭時更添了幾分歡喜。三加過後,她著朱紅色大袖長裙出現在眾人麵前,眾人皆嘖嘖稱讚。她心內歡喜,又不由自主地瞟向趙元澤處,心底不知怎地藏了一抹期待,等瞧見趙元澤也分外驚豔的眼神後,一抹雀躍油然而生。她清淺笑開,真誠的笑意蕩漾在唇邊。玉側妃滿目含笑,為她取小字“柔嘉”。詩經大雅有雲,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主要讚揚女子柔順和美。傅晚晴猛地怔住,笑容逐漸凝固在唇邊。當年傅晚玉及笄,馮氏為其定下的,便是“柔嘉”小字。傅府中馮氏依然堅挺,隻待她入宮便能重掌府中大權。若她以主母之身親自挑選合自己心意的宗族嗣子,以己之身份根本無從阻攔。馮氏尚逍遙在外,她有什麼資格棄了前世的自己與秦瀟、今生的三姨娘之仇怨。了因臨死前的話語重新充斥在耳端,她的脊背越挺越直,等再接收到趙元澤投來的目光,原本的火熱漸漸散去。趙元澤正沉浸在歡喜之中,並不曾注意到她的異樣。待笄禮結束,他歡喜上前,不由分說地拉住她向外走:“現在,我便帶你去看我為你準備的及笄禮物。”“好。”她確實也有話要與他說清,卻也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難堪,便默許了他的動作,與他一同前往。此時日頭將落,他們策馬往後山伸出而去。蒼翠的綠被悉數甩在身後,層層疊疊的蒼翠鬆柏過後,金燦燦的黃便鋪天蓋地而來。深山老林中,竟出現了一片無垠沙漠。連綿的沙丘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到他們的腳下。傅晚晴渾身顫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趙元澤伸手拽過她,與她一同倚在最大的沙丘旁。此刻日已西沉,正掛在沙海的邊界線上搖搖欲墜。紅暈將黃沙染透,映出最壯麗的大漠日落圖景。“聽秦瀟說,你最大的及笄願景便是去邊疆瞧一瞧大漠與孤煙、長河與落日。“不過邊疆距離京都最快也需半月日程,我能做的便是在這裡造出一方沙漠,待將來有機會再帶你瞧那份真實,可好。”趙元澤溫柔說著,他當日用“前塵”蠱探秦瀟過往時,也不知怎地便將她的這個願望牢牢記在心底。“那你可知,我當時許下此願望,說的是與心愛的人一同前往。趙元澤,我雖已與今生的秦瀟無緣,但你如何就能如此確信,認為我一定會喜歡上你。”她緊緊捂住胸口,讓自己的嗓音變得鎮定、變得冷漠。趙元澤從懷中取物的動作一頓,他不可思議地看向傅晚晴,:“你在與我玩笑麼,是在責怪我不曾提前告訴你今日的計劃麼?”“趙元澤。”她迅速打斷他的話,不知是為了說給他聽,還是不停地說服自己,“趙元澤,我是即將入宮選秀的傅府嫡長女,我傅氏一門好歹算得上鐘鳴鼎食之家,我的姿容在一眾閨秀中也屬出類拔萃。“加之前些日子又得了替太子尋到親生骨肉的功勞。這諸多機緣裡,太子能瞧中我的可能性已經很高。你說,我既然能搏上一搏,為何又非你不可。”“太子府不過另一個修羅場,比起你那險惡的傅府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明明不是那等貪慕虛榮的女子,為何要讓自己陷入那等無休無止的爭鬥中。”趙元澤不可置信地搖著頭。傅晚晴彆過頭,克製道:“我為什麼就不能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子。”“因為,你是……你嗬。”趙元澤壓抑著呼吸,終究什麼都沒說,揮了揮手黯然遠離。傅晚晴不曾回頭,她始終看著眼前的這一片人造沙漠,努力地將淚水咽回腹中。良久,口中才輕輕呢喃出“抱歉”二字。那聲低喃隨風而散,仿佛從沒出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