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宜出行、宜嫁娶。傅晚晴從傅府正門出發,著秀女規製衣衫,登六架車攆出行。傅老爺並不曾出門相送,終於解了禁的大夫人也不過敷衍地略在門前站了一站。所謂父母,無一人相信她真能雀屏中選,得以侍奉天家。跟隨在側的春燕義憤填膺,傅晚晴卻不甚在意,反而耐心地向她分析傅老爺與馮氏的作為:“傅氏一族要進宮參加選秀的嫡長女並不在少數。“我這父親雖是傅氏的嫡係,但畢竟非嫡長,論朝中影響力差本家堂伯多矣。“且宮中素來不會挑選同族姐妹,比起背負刑克之名的我,堂伯家的晚嬈堂姐被選中的可能性更大;“至於大夫人的態度,不外乎是讓馮家出力,早早地行賄了宮中負責選秀議程的司儀,想法子叫我不得出彩,入不得貴人眼罷了。”“那該怎麼辦。”春燕大驚失色,她有心攛掇姑娘拿出真本事好被貴人瞧上,可再想到趙公子對自家姑娘的深情,一時間又有些左右為難。傅晚晴並不理會她的糾結,隻將腰背挺得更加筆直。下車後即使麵對司儀嬤嬤的故意刁難,也能處變不驚泰然待之。本次選秀進程極快,皇上隻擇取了一位貴女留宮。落選的眾貴女卻悄悄麵露喜色,步伐輕快地由宮人引著去了春暉殿。眾人皆知,皇上年事已高,膝下唯有已擔監國之要的太子。春暉殿是太子東宮的附屬偏殿,留候殿中,便是為了等待太子殿下的遴選。比起日薄西山的皇上,年富力強的太子才是眾貴女心目中的頭號人選。眾人安頓好沒多久,便有人來報,說是東宮的掌事太監張大監奉太子命前來。眾人激動不已,也顧不得矜持剛忙丟了手中物什到院中集合。司儀嬤嬤已殷勤地奉承上去,將塞與她好處的幾家閨秀排到了最顯眼的前頭。誰知這張大監看也不看,直接問道:“哪位是傅晚晴傅貴女,太子殿下有請。”一時間,眾人詫異的目光紛紛彙集而來。傅晚晴早就料到這樣的情形,不卑不亢地出列行禮。就在她及笄的前幾日,姨母了獻將那對雙生子交給了東宮,並點明她在其中的作用。所以此次入宮,太子會召見自己視板上釘釘之事。貴女們皆目露豔羨,恨不得以身代之。司儀嬤嬤更是神情糾結,擁擠的五官如苦瓜一般長掛。張大監細細打量著她,看似恭敬的目光中隱藏這一份謹慎的審視。傅晚晴鎮定自若,含清淺笑意任他打量。二人目光交鋒不過刹那,張大監讚許地點了點頭,甩了甩浮塵為她引路。宮道悠長,她跟著張大監的步伐穿過重重宮牆,在一處小徑旁與一信步閒庭的男子不期而遇。男子頭戴碧玉冠,腳踩赤金履,一身金錦長袍,配合著他四處浮動的桃花眼,頗有幾分花孔雀的張揚意味。“榮郡王。”張大監趕忙恭敬行禮,側身讓他先行。男子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腳踏出半步又倏地收回,將肆無忌憚的目光落到傅晚晴身上。“張大監,這是東宮新晉的美人?”他甩開折扇,自以為瀟灑地遮住半張麵容,輕佻問道。傅晚晴並不出聲,隻將眉眼垂得更低,好將眸底的憤怒遮掩嚴實。她怎麼可能不認識他,上輩子的自己便是因為他的放浪形骸而死於非命。京城榮郡王,帝都的第一風流子,最喜宿眠花柳尋美訪豔。但凡是被他瞧上的無名之主,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必要弄到手才肯罷休。上一世,他借著迷路的名義調戲於她,若不是傅晚玉與馮氏及時趕到,說不得她當日便被迫成了他的掌中之物。她不著痕跡地退出他視線的壓迫範圍,佯裝驚慌地向張大監求救。她是太子召來的秀女,其中意味不言而明,張大監總不至於任她被旁的男子輕薄。若不是宮中規定秀女不得逾矩與男子言語,她早就自行搬出太子這個擋箭牌來。“稟郡王爺,這位是此次參加選秀的懷鶴坊傅氏,傅貴女。”張大監終於開了口,隻點明她的身份,卻半分沒提及太子。傅晚晴愕然回眸,一時間心思急轉,這張大監定沒有膽子假傳太子之令,由此可見太子召見自己為真。可他為何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榮郡王輕薄?她疑惑重重,但此刻尚不明緣由,隻得先依禮對著榮郡王蹲身一福。榮郡王開懷一笑,手握玉扇將她的下顎微微抬起,瞧清她的容貌後嘖嘖讚道:“果然千嬌百媚,為真美人也。”傅晚晴臉色通紅,卻是被他此等孟浪行為氣的。雍郡王卻不以為意,竟色膽包天地向她的手襲來。忽然,橫斜裡伸出另一手臂。那手毫不費力地將榮郡王的手臂捉住,又狠狠甩到另一邊去。榮郡王雙眼微眯,瞧清來人後諷笑道:“原是雍郡王家的小庶子。趙元澤,論輩分我長你一輩;論地位我已高居郡王之位,是誰給你膽子來管我的閒事。”說罷,便要將他撥開。趙元澤紋絲不動,將傅晚晴牢牢護在身後,擲地有聲道:“榮郡王,這可是太子殿下召見的秀女,你確定還要過來?”榮郡王吃驚地張大嘴,頗有幾分狐疑地看向張大監,問道:“你一個東宮內院的掌事太監,何時還管著為太子遞話這樣的活計。”他本以為不過是東宮妃嬪尋了相熟的秀女閒敘家常,這才大了膽子調戲一二。可若此女真是被太子看重,便是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與太子爭鋒。他不甘地收回目光,萬分惋惜地擺了擺手。待他離去,趙元澤才緩緩將緊繃的脊背鬆弛下來。張大監不知何時又隱匿到暗處,仿佛特意為他倆留下說話的餘地。趙元澤回轉身來看向傅晚晴,眸中光點明明滅滅。那裡頭有擔憂、有心傷、還有一絲絲的無可奈何。許久,這些洶湧澎湃的複雜情緒慢慢彙聚到一處,凝成唇邊帶著無限歎息的“小心”二字。張大監若有所思的視線悄悄飄來,將趙元澤的掙紮瞧進眼底。趙元澤坦蕩地看向他,輕輕地握了握傅晚晴的手。傅晚晴心思急轉,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她將今日遇到的人串聯起來,那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榮郡王、隻作壁上觀裝聾作啞的張大監、與她互動毫不避諱的趙元澤,每一個人的舉動,都顯得那麼的意味深長。她不由得苦笑了幾分。原來自己費勁心機的掙紮,在這些權貴男子的麵前不過笑話一場。她收起笑容,冷漠地轉過身去,毫不留戀地跟著張大監向東宮走去。太子見她的地方在偏殿,她口眼觀鼻,穩穩地給太子行過一禮。張大監正恭敬地立在他的身邊,一絲不苟地向他彙報著這一路發生的大小事件。太子似笑非笑,耐心聽完全部過程,這才命張大監退下。大門在吱呀一聲中被合上,殿中僅剩太子與她二人。滿室靜寂,唯聞兩道同樣清淺至幾不可聞的呼吸聲。許久,她下垂的視線裡才出現一雙皂靴,靴上暗隱龍紋,正是太子應有的規製。“你就是救了孤一雙孩兒的傅家女。”太子拖長了音調,明明是一句簡單的陳述,卻帶著彆樣的色彩,“且抬起頭讓孤瞧瞧。”傅晚晴垂手應是,順著他的話抬起頭,視線卻始終依規停留在他的下顎之處。太子一眼瞧過,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顎,俯身過來左右細瞧了一番,說道:“你這模樣也算不得極美,怎就讓元澤如此迷戀。孤還尚未擇揀,倒先讓他瞧中了一人去。”傅晚晴暗自歎息,愈發確定今日榮郡王的舉動並非偶然。雖說秀女中大部分人最終也會被指給如趙元澤一般的皇親國戚,但在太子尚未遴選之前,她們依舊隻能算是皇族的女人。皇家威儀,自不允臣子這般踐踏。而趙元澤,卻動了不合時宜的心思。她深深伏下身去,卻知此時無論如何都不能為趙元澤開脫。況且,太子有意用榮郡王來試趙元澤,便表明此事尚有轉圜餘地。畢竟,用一個自己並不喜愛的秀女,去換一個全身心忠於自己的臣子劃算至極。他需要的,不過是令趙元澤臣服,再不敢生出“背主”的心思來。可若是她不明緣由地維護,隻會讓太子愈發厭惡自己。果然,太子伸手將她扶起,將她又拉近幾分。從外頭看來明明是曖昧至極的動作,說出的話卻帶著另一番警告意味:“你與趙元澤的事孤已全然知曉,雖說情之一事最難捉摸,但你好歹出自以詩書禮儀傳家的傅氏,怎可違訓背德叛逆至此。“按理說孤本應重重懲處於你,好給天下女子都敲一敲警鐘。但念你有功於朝廷,便功過相抵不再追究。”她猛地抬頭,與太子的視線撞了個正著,那裡頭有譏誚,有不屑,甚至還壓抑著一抹算計。她無暇他顧,這根本就不是她所求的結果。她自己的人生,也根本不應在趙元澤的算計下,困於他的內院一生。她匆忙伏地叩首,剛要說些什麼,卻被一陣敲門聲打斷。趙元澤負荊請罪,筆直地跪在院落中央,看似沉靜的臉上卻藏著一抹忐忑。太子得意地瞧了一眼,心滿意足地放他入內跪好,又命張大監先帶著傅晚晴去太子妃處。趙元澤麵露焦急,看得太子心情大好。傅晚晴的心卻徹底沉了下去。她努力擺脫著棋子的命運,誰知最後還隻是他們之間博弈的一枚棋子。她知此刻再說什麼都是徒勞,在他們男子的世界裡,女子能作為棋子,怕也是對她們對大的肯定。她緩緩退了出來,認真回看了趙元澤一眼,仿佛從未真正認識過他。她很想問他,那一場盛大的及笄禮,與林深處的壯闊沙漠,到底是他深情的見證,還是另一場精心謀劃的完美布局。趙元澤也收到她疑慮重重的目光,甚是無奈地悠悠一歎。他確實存了私心,坐以待斃從來都不是他的風格,為了杜絕她被太子看上的可能性,他高調地打造著林間沙漠,為的便是讓太子注意到他的心思。思慮到此,他將雙臂緊貼於地麵,沉聲道;“殿下,微臣特來請罪。”他一早便知太子必會生氣,太子並非蠢人,又怎會看不出他大張旗鼓背後的所求,自然起了敲打他的心思,不肯輕易地成人之美。所以才有了榮郡王的殺出,有了方才的曖昧試探。彼此用的皆是陽謀,他之所求是成功抱得美人歸,太子之所求便是他夾雜著畏懼的全身心效忠。“你知道便好,還望下不為例。”太子一錘定音,“待得遴選結束,孤便讓傅氏落選歸家。至於你與她的將來,皆看你們的造化。”趙元澤大喜,忙起身再拜,恨不得五體投地。可正待他起身時,外頭宮婢慌慌張張來報:“殿下,太子妃娘娘正命人掌傅貴女的嘴,說她衝撞了貴人,要打死了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