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舊疾又犯,經郎中診斷需得去略為濕潤暖和些的地方療養。傅老爺雖有不舍,但為了老夫人身體著想還是著人收拾出行李,遣數十位家丁送她回江南祖宅療養;因老夫人離不得四姑娘的照料,傅老爺便決定讓四姑娘一同前往。老夫人臨行的那一天,傅晚月特意去風和院送行。經過幾日的收整,風和院中空空蕩蕩一片蕭條。圈坐在羅漢榻上的老夫人一夜之間頭發全白,縱橫溝壑的臉上老態畢露。傅老爺此次大約是真傷了心,居然毫不顧及母子情分,名為送老夫人回去休養,實則是要將她徹底軟禁在祖宅。為生怕她以金銀賄賂旁人,還特意沒收了她所有的私房。“我倒要看看,你這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謀劃,能不能讓你日後出得了這傅府的大門。這世上從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就且先等著,等著看你不得好死的下場。”老夫人咬牙切齒,愈發顯得麵目可憎。傅晚月恭敬應是,一直等到眾人來將她“扶”上馬車,又親眼看著車簾重重垂下,將她不甘且憤怒的目光徹底遮住。馬車離了府門,漸漸消失在遠方。傅晚月佇立良久,直到那馬車徹底不見,才將臉上的溫婉收住,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她恭恭敬敬地對著三姨娘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又親自點燃一篇金剛經。火苗搖曳,映襯出她身後的傅晚晴的臉。傅晚晴並不理會她,隻鄭重給三姨娘上了一炷香,愧疚道:“三姨娘,是我錯了,我終究沒能照顧好五妹妹,反讓她鬱結難消已致被旁人利用犯下大錯。”傅晚月半跪在火盆旁,目光始終低垂。傅晚晴上完香,俯身盯著她緩緩問道:“你後悔麼?本以為自己與馬姨娘是合作關係,到頭來卻隻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傅晚月臉上並無絲毫震驚神情,她早就知曉,聰慧如長姐定能猜出事情的始末。這也是為什麼她要趕在長姐回府之前便布好全局的緣由。“合作也好,棋子也罷,無論如何,馬姨娘終究是幫我拉祖母下了馬。“你瞧,祖母失了所有的私房、失了父親的孝心、這輩子隻能在祖宅苟延殘喘,相信姨娘要是知道了,也能夠安息九泉。”傅晚月靜靜地看著三姨娘的牌位,語調堅定,仿佛在不停地說服自己。當初,馬姨娘來尋她時她本不想搭理,可是馬姨娘說能幫自己向祖母複仇,她不得不動心。傅晚晴氣道:“你怎如此糊塗,馬姨娘一個外人居然能知曉這等傅府密辛,又豈是易與之輩。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她的動機麼?”“我何必在意那麼多,隻要她能為我報仇便好。”傅晚月素著臉,滿不在乎道。“那你便如此瞧不上自己的名節,瞧不上三姨娘為你的謀劃。”傅晚晴恨鐵不成鋼,沉重道,“三姨娘若是知曉你為了報複祖母而犧牲自己的名節,她如何能安心。她之所求,從來都是望你能平安喜樂一生罷了。”“若不能為親母報仇,我此生哪兒還能喜樂。”傅晚月雙目灼灼,眉宇裡陡生戾氣。“那五姨娘何辜,白白就成了你們謀劃下的犧牲品。”傅晚月猛地一怔,仿佛又聽到了五姨娘當時淒厲的慘叫,終將自己緊緊抱住,瘋狂搖頭道:“我也不想的,我隻以為在這場謀劃裡隻需犧牲一下我的名節,並傷不得旁人。“可我沒想到馬姨娘如此陰狠狡詐,最終的目標居然是落了五姨娘的胎。可五姨娘有身孕這事我並未曾告訴她,她又如何得知?”傅晚晴閉了閉眼,看著傅晚月疑惑的眼神無奈道,“五妹妹,你真以為滿府裡隻有你一人發現了五姨娘的胎了麼。這府裡,隻要有心,又能藏住什麼秘密。“可現在說什麼都是遲了,五姨娘死了,步了你姨娘的後塵,在傅府的明爭暗鬥中一屍兩命。”“嗬嗬,在這吃人的傅府能體麵地活著都是奢望。”傅晚月黯然慘笑,她痛苦地閉上,眼底的愧疚似汪洋深海,要將她整個人都吞沒。倏然,她衝向桌子,取下剪刀朝自己的頭發絞去,“我答應過姨娘要好好活著,可卻無臉再在府中麵對八妹九妹,還不如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家廟裡為五姨娘誦經,為自己贖罪。”傅晚晴哪裡肯讓她傷了自己,連忙伸手來奪,氣急甩了她兩巴掌道:“當初既然敢如此作為,便因清楚各種可能存在的後果。“如今已成定局,你又在此惺惺作態給誰看。且先老實呆著,好好冷靜冷靜,切莫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若你實在想不明白,就多想想你三姨娘,想想她對你的期望。”傅晚月的臉頰被打得一偏,她含住淚,將頭臉深深埋進自己的雙臂之間,蜷縮在三姨娘的牌位之下,哭得不能自已。傅晚晴重重地再歎了口氣,不再看她默默轉身離開。春燕小心地跟在身後,頗為擔憂地看向她。主仆二人正慢慢走著,可尚未轉過池塘,居然與挺著肚腹散步的馬姨娘狹路相逢。馬姨娘居然獨自出現在此處,見傅晚晴漸漸靠近,特意低眉順眼地等候在一邊,全然不見素日裡的囂張跋扈。可就在傅晚晴即將與她擦身而過時,她卻突然伸手將傅晚晴的胳膊輕輕拽住,莞爾笑道:“妾身自入府至今還不曾前去拜見過大姑娘。今日相逢便是有緣,不知大姑娘可否陪妾身說說話。”她挺了挺肚腹,傅晚晴欲往左,她便移向左邊;傅晚晴欲往右,她便倒向右側。“馬姨娘,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與你無話可說。”傅晚晴深吸一口氣,滿是厭惡地看著她。可她腹中正揣著傅府的第一個男孫,自己投鼠忌器,還真不能硬生生將她推開。馬姨娘雙眼微眯,不過片刻又恢複成巧笑倩兮的模樣,仿佛並不曾聽懂她的話語,執意在她耳邊挑撥離間道:“聽說大夫人一直不待見你這嫡長女,又想方設法地讓二姑娘頂替您入宮。“她與你可有著宿命般的仇恨,你如今雖掌著府中大權將大夫人壓得死死的,可你終究會及笄離府,到時候府中不又成了她的天下。”傅晚晴眉眼微動,緊緊地盯向了她。她嫣然一笑,拉著她離得春燕遠了些,蠱惑道:“我這兒有一法子,可讓大夫人永不能翻身,不過還需要大姑娘襄助一二。”傅晚晴麵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暗暗警惕。心道這馬姨娘到底在折騰些什麼,以她外室的身份,即使鬥倒大夫人也不可能被扶正。更何況,她還先拿了老夫人小試牛刀。“那我便在這裡奉勸馬姨娘一句,婦人孕中忌多思,馬姨娘還是小心將養身子,以誕下我傅府庶長子為要。”傅晚晴倏地甩開她。春燕早就收到了傅晚晴的眼色,趕忙將後退的馬姨娘扶住,皮笑肉不笑道:“馬姨娘,你且千萬當心。這裡的石子路頗為硌腳,實在不適宜孕中散步,您還是去彆處轉轉吧。”馬姨娘被一小丫鬟接住,心中本就有些惱怒。傅晚晴卻沒給她發作的機會,帶著春燕揚長而去。馬姨娘心中鬱悶,冷冷地看向傅晚晴離去的方向。良久,又似想起什麼般噗嗤一笑,扶著肚子嫋嫋婷婷離開。卻說傅晚晴,步履匆忙地回了風雅院後,立刻招來夏歌吩咐道:“你去外頭找王環,告訴他無論用什麼方法,必要儘快翻出這位馬姨娘的底細來。”一個外室姨娘,謀算完老夫人居然還想算計主母,實不能以常理居之。除非她本身便與老夫人、大夫人有著不為人外道的深仇大恨。她又喚來夏鈴:“你去找五姑娘,就說是我說的,讓她以心中鬱結難消為借口去找老爺,並自請去天華庵代發修行半載,企圖以梵音平心緒。”府裡頭如今有馬姨娘虎視眈眈,她萬不敢再留傅晚月在府中,以免遭受池魚之殃,二度成為旁人的靶子。春燕沏上茶水後也被指派了任務,傅晚晴麵色凝重,再次吩咐道:“你去找三姑娘,讓她多留意留意馬姨娘。“另外叫已放下去的眼線警醒著,馬姨娘一有異動立刻來報。”大夫人遭殃她可以樂見其成,卻不容許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旁人的棋子。幾人紛紛應是,自下去忙碌不提。傅晚晴依舊眉頭深鎖,對著虛空悠悠歎了口氣。她本以為,重生隻會改變自己的結局,可命運的轉軸卻將旁人的人生一同卷了進來。這一世,三姨娘、五姨娘、六妹都莫名死了;馬姨娘卻提前進府翻雲覆雨;而本該在府裡頭終老的祖母被送回祖宅苟延殘喘;就連曾經許下終身的秦瀟都有了新的摯愛……連番變動讓她心力交瘁,她靠在榻上閉目調息,大腦一片混沌。身後隱隱有腳步聲傳來,片刻後一雙乾淨而溫暖的大手輕輕揉上了她的肩膀。她陡然鬆懈下來,輕輕倚進那人懷中,疲憊道:“嬤嬤。”李嬤嬤愛憐地圈住她,如幼時一般讓她依靠。靜默的時光悄無聲息地滑過,待得她睜開雙眼,夏歌、春燕已辦差歸來,瞧著她的目光略顯擔憂。她眼眶一熱,心中的迷惘被她們真切的眼神吹散。這一世,雖然有那麼多的猝不及防,可李嬤嬤終究活生生地守在她的身邊,春燕、夏歌、王環等人也體麵地護在自己左右。……諸多監控有條不紊地進行,可馬姨娘自與她說過那一番後,居然再次蟄伏起來,連帶著將瓊姿也拘在自己身邊,輕易不肯讓傅老爺近得瓊姿身子。本來等著看三通房混戰的眾人接驚掉了下吧,不知這位馬姨娘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可馬姨娘這邊偃旗息鼓,原本三足鼎立的局勢立刻被打破。春柳、春歡熱火朝天地杠上,整日裡使出渾身解數,就盼著能勾得傅老爺一顧,好早日懷上子嗣。傅老爺坐享齊人之福,日日下了衙便鑽進後院辛勤耕耘。一番勞作下來居然收獲頗豐,春歡、春柳居然相繼有孕。這兩道喜訊如一陣清風,吹散籠罩在傅府上空的陰霾。傅老爺得意至極,瞬間將五姨娘的慘死忘了個乾乾淨淨。二姨娘與大夫人也歡欣鼓舞,都盼著各自院中的通房能一舉得男,但也更企圖將手伸進對方身邊,斬斷對方的後路。傅晚晴縱觀全局,冷眼看著風和院與清儀院的你來我往。好不容易等馬姨娘漸漸隱藏不住,開始露出馬腳之時,探查其身世的王環遞回消息,說是找到了其曾經的養母王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