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眼,她便再聽不見趙元澤的任何話語。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深刻於腦海的無數記憶碎片紛至遝來。淚水不由自主地盛滿眼眶,等到眼眶全然承受不住時,再順著臉頰緩緩落下。她將趙元澤緩緩推開,淚中含笑道:“值得,隻要他是秦瀟,便一切都值得。”就在這一瞬間,她的眼底心裡都隻有前方的那一席身影。趙元澤如遭雷劈,心底陡然被挖去一塊,空落落的無所歸依。而傅晚晴已邁著堅定的步伐向那男子走去。他想去攔,卻尋不到任何的借口去將她攔下。傅晚晴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就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就怕因為自己的魯莽,再次嚇走已很久不曾出現在她夢中的人。直到她將那男子困在樹旁,確定他再也無法逃離開,才顫抖著發出心底最深的喟歎:“瀟大頭,我終於重新找到你了。”眼前的人被她掰過身來,男子低眉垂手,眼底透露出微微的掙紮與無奈,終究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阿晚。”曾幾何時,輕巧落於房梁上的少年便是這般不厭其煩地喚著盤腿於地的少女阿晚,那時的少年揮舞著手中的雞腿向少女擠眉弄眼,而少女笑顏如花,隨手抄著手中的書將之砸落。少年說:“你的名字行晚名晴,可我卻隻想喚你為阿晚。將這二字贈與你,做你小字可好。”少女嬌俏抬眉,似是分外嫌棄這二字,卻又將這二字藏入心底。自少年後,再無人喚她一聲阿晚。現在,當年的少年在經曆過生死後重新以新的軀殼站在她的麵前,獨留與當年幾乎一模一樣的背影給她憑吊過往。“那一年,我掉入河中。你明明不會泅水卻依舊跳水救我,全然忘了我早已深知水性,結果反被我救了上來。待你上岸後,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她顫抖地靠近他,問道。男子也仿佛想起曾經,露出一縷笑來:“我那時說,既已被你救起,自當以身相許。你調笑著我身無二兩銀,我回頭便偷了柳兒克扣你的銀兩,得意洋洋地置於你手。”她淚水更甚,緩緩抓住他的手:“那一年,我即將入宮參選,離開祖宅之前,我又與你說過什麼。”男子略顯躊躇,偷偷看過一眼趙元澤後,才說道:“你說,此去經年,唯願我能安心等候,等你想法子落選歸來,再與我攜手浪跡天涯。”...對,都對。這些隻屬於她與秦瀟的私密過往,除了她也隻有秦瀟才會知曉得如此詳細。她顫抖地地踮起腳尖,輕輕取下他覆在臉上的麵具。麵具緩緩而落,她吃驚地張大了嘴,原本便僵硬的脊背愈發筆挺成一條直線。麵具下的臉奇醜無比,堪比昆侖奴的黝黑膚色,配以鼠目、塌鼻、厚唇。若單單這些也就罷了,偏偏他的下半張臉孔上布滿刀痕,外翻的傷疤如一條條縱橫溝壑的蚯蚓臥於麵部,愈發顯得五官糾結,不忍直視。男子匆忙撇開臉,將麵具重新覆在臉上,愧疚道:“阿晚,你為何非要找我,讓我以這樣的一張臉麵對你。”他仰起頭,仿佛想起曾經的不堪歲月,“那一年我死在賊匪亂刀之下,醒來時便發現自己附身在這樣一具身軀之上。那身軀之主被人隨意丟棄在亂葬崗,那時的我幸得主子相救,才能勉強保住性命。你也因見過主子,他便是...”他尚未說完,傅晚晴卻倏地撲了過來,用雙手將他的臉頰捧住,哭得愈發不能自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如果沒有我,你依舊是受眾多女子傾心愛慕的俊俏少年郎;如果沒有我,你本可以浪跡天涯逍遙江湖;如果沒有我,你何須寄人籬下與人為奴。”男子猛地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傅晚晴。他驚慌失措地轉頭看向趙元澤,狹長如線的目光中透出縷縷為難來。趙元澤握緊雙拳,狠狠地剜了男子好幾眼。男子悚然一驚,連推似推地將傅晚晴推開,不停勸道:“我已成奴仆之身,又生得這般醜陋,與你傅家嫡長女的身份有著雲泥之彆,你又何必再在我身上多花心思。阿晚,這世間好男子多的是,隻要你留心觀察,你就會發現...”傅晚晴聽得心如刀絞,哪裡肯允了他的推拒,乾脆一把將他的腰身勒住,將頭埋進他的胸口,心痛道:“我既尋著了你,便不會再棄了你。你我之情哪裡是容貌所能左右,隻要你的心還是你,便值得我多年的等待與守候。”“不可。”“不可。”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趙元澤怒氣衝衝地衝過來,將投入男子懷中的傅晚晴猛地扯出。男子默默後退,正欲向趙元澤身後閃去,又收到趙元澤的厲眼數枚,又忍住欲後退的腳步,老老實實地站在傅晚晴身邊。傅晚晴奮力甩開趙元澤的手,心中著實氣惱他的不知所謂,說出口的話語便多了幾分埋怨:“趙公子,多謝你願意為我找到秦瀟,但這是我與秦瀟的私事,還望你不要插手。”趙元澤死死捏住拳頭,話語不自覺高了幾分:“他雖是你的秦瀟,卻也是我的護衛,我的仆人,身為他的主子我自然能插手。”傅晚晴身後的男子不可察覺地再瑟縮了幾分。他哀歎連連,心中卻隻敢將那個已遠在邊疆的真秦瀟吐槽一番,萬沒膽量腹誹自家這看似冷心冷情的主子。他自然不是秦瀟,而是被趙元澤抓過來冒名頂替的暗衛杭期。在趙元澤所有的暗衛中,唯有他與秦瀟的身材最為相似,平日裡的關係也最是要好。可他若是知曉此次是來乾這樣的差事,他到寧願平日裡離秦瀟遠些。自家主子平日裡是什麼冰山模樣他一清二楚,可自瞧上這傅姑娘後,怎行事愈發詭異起來。先是尋了他來冒名頂替,又不知從哪裡找了如此醜陋的人皮麵具非要他戴上。他暗自拍著自己的胸口,生怕自己被主子進一步惦念上,趕忙往後又退了一步。誰知他剛落定,便迎來一道晴天霹靂。趙元澤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吼道:“他隻與你前世有緣,今生卻早已有嬌妻在側,妻子正是我身邊的另一暗衛。當年,她的妻子為了救他不眠不休三日夜,待他醒來軟語溫言安慰,亦不曾嫌棄過他的容貌,陪著他振作、與他同進同退至今。怎你與他的情是情,他與他妻子的情便不是情麼?”什麼!杭期被這驚雷炸得裡焦外嫩,主子的暗衛中隻有一名女子名卓靈,卓靈雖貌美,行事卻甚為彪悍。他素來敬而遠之,哪知今日卻被亂點了鴛鴦譜。他欲哭無淚,可此刻哪裡敢反駁主子的意見,隻能不停地點著頭,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佯裝愧疚道:“阿晚,既我們都兩世為人,不若就都放下上一世裡對彼此的情誼,把握當下才是正經。我心慕我妻,這輩子不願負她分毫。”“竟已心許了旁人。”傅晚晴怔怔地重複著這句話,眼底的光漸漸回落,根本無暇顧及見趙元澤與杭期的互動。杭期實在受不住她這哀慟至極的目光,又見自家主子暗示他可以離開的眼神,連忙麻利地離開這是非之地。傅晚晴並不曾攔他,隻是任淚水在臉上蜿蜒。看著看著,那淚便凝結成了笑,成了嘴角那不肯下耷的弧度:“如此也好,重活一世,他確實該有他自己的生活,也確實是我強求了。”趙元澤低下眉頭,仔細掩藏住眼底的心虛。自從確定了對傅晚晴的心意,他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素來自詡光明磊落的他,居然也能乾出這等“指鹿為馬”的荒唐事來。可聽著傅晚晴試圖放下秦瀟的言語,他又不自覺地竊喜起來。他悄悄伸出手,正欲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一番。忽然一枚暗器呼嘯而來,他眼神倏地一凝,已伸出的手臂轉向落在傅晚晴的腰間,足下發力帶著她輕蕩出去,轉眼間便落於粗壯的樹乾之後。突然,不遠處的密林頂飛出一男一女。女子蒙麵不認識,男子則為杭期。他們二人交錯飛過,女子持雙手劍飛速地奔到趙元澤身邊,杭期則如閃電般殺入暗器發射的初始方位。片刻後有慘叫聲起,一蓬血霧下杭期從容而出。“主子。”杭期與那女子雙雙對著趙元澤一抱拳,待趙元澤稍稍點頭示意後又警惕地看向四周,二人成犄角之勢,將傅晚晴與趙元澤護在中央。趙元澤並無上前相幫的意圖,隻負責將傅晚晴拉到自己身後,依靠大樹與自己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暗處的黑衣人訓練有素地從密林中鑽出,緩緩向著他們藏身的大樹靠來。“秦瀟、卓靈,留活口。”趙元澤眼神一凝,冷靜地對著杭期與卓靈二人下達命令。那二人齊齊應是,皆橫劍於胸前,如兩把蓄勢待出的利箭。黑衣人本為試探,待片刻後見無人來援立刻加快速度縮小包圍圈,衝在前鋒的已舉起明晃晃的大刀向他們砍來。杭期與卓靈也立刻動了,交錯而過時揮灑出漫天劍影,齊刷刷將一眾黑衣人的攻擊悉數抗住。傅晚晴並不曾受到半絲傷害,可在聽到趙元澤喚那女子為卓靈般便癡了。卓靈,便是秦瀟這一世的妻子麼?她看著眼前配合默契的二人,心底酸澀驟起。即使早勸慰自己要放手,要祝福秦瀟,可真真瞧見他倆如一對金童玉女般攜手並進,她還是忍不住揪緊自己的心房。她暗暗瞥過頭去,正看到一黑衣人的脖頸被杭期一劍刺穿。殷紅的血從黑衣人的脖頸中噴射而出,略帶著些許的溫熱灑在蒼翠的草地上。她瞬間臉色煞白,不期然又想起上一世,秦瀟也是如此渾身流血地躺在她的麵前。趙元澤早看出她的不適,擔憂她被這血色驚擾,早早地用自己的雙手捂住她的雙眼,輕聲安慰道:“不要怕,這裡有我。”她不停地顫抖著,記憶裡的秦瀟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便是用雙手遮住了她的雙眼,用溫柔至極的語氣輕撫著她的害怕與絕望。回憶與現實碰撞到一處,可捂住她雙眼的人,細心撫平她彷徨的人,卻是趙元澤。周身的氣力在瞬間被抽空,她站立不穩,若不是有趙元澤扶著,恐怕便要摔倒在地。而這場寡不敵眾的戰役已接近尾聲,尚留了口氣的黑衣人紛紛潰逃,趙元澤打橫抱住她,吩咐杭期與卓靈清理戰場,便喚來駿馬帶她離開。傅晚晴伏於馬上,忍了很久仍不甘回頭。不遠處的杭期與卓靈並肩而立,宛若一對璧人般般配。不由自主地,淚水緩緩而落。這便是她等候了一世的秦瀟,人猶在,卻已心屬旁人。待那一對璧人的身影完全不見,她猛地從馬背上翻了下來,對著趙元澤吼道:“都是你,你既救了他,為什麼還要將他輕易交到彆人的手上。作為你們這等皇親貴胄的暗衛,不應該一生孤獨、一人終老麼。”她承認她嫉妒了,嫉妒得發狂。可除了將氣撒在趙元澤身上,她竟找不到任何的排解之法。“不許再跟著我。”她止住趙元澤欲跟上的腳步,提起裙子朝密林深處奔去。她迎著山風流淚,恨不得時光能倒回回上一世,那時的秦瀟隻是她的秦瀟,是發誓要嗬護她一生一世的秦瀟。山間碎石嶙峋,她跌跌撞撞地走著,心底有怨亦有悔。趙元澤也下了馬,於恰當的距離默默跟隨。她驅趕不走,隻得加快自己的腳步,發泄似地衝向不知名的前方。“小心。”身後傳來驚恐至極的呼喊。而她已收勢不及,整個人迅速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