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塵土飛揚,趙元澤雄踞駿馬之上,眉眼一如既往地冷凝且清冽,隻有看向傅晚晴的車窗時才多了一抹難以察覺的不自在,可待傅晚晴掀起車簾時,又悄悄收了回去。傅晚晴自然不曾瞧見他的這番扭捏與糾結,隻在車中微微側了側身,這才又吩咐馬車重新啟程,沿著山道向著天華庵的後山行進。趙元澤並騎靠在她的車廂旁,猶豫了半晌,才勉強尋了一話題,問道:“那日我瞧見你身邊的人出門探查一種毒藥的配方,因求不得門路,便自作主張替你確定了配方,於你可有大用?”大夫人給老夫人下的毒甚為隱秘,王環隱晦地問過多家藥鋪皆無功而返,唯有一家藥鋪郎中寫出了正確配比及所需毒引。今日聽他說來,才知那藥鋪也是他名下的產業。“原是趙公子相幫,小女子不甚感激。”傅晚晴的腦子轉得飛快,當初得了那配方時便覺事有湊巧。此時聽他在此刻揭露出來,便生怕他以此恩相要挾,從而不肯袒露秦瀟的去處,連忙道,“公子已襄助小女子良多,小女子將手中的雙生子親手奉上也不為過。但公子本就與小女子議定過,是以秦瀟的身份與去向來換去這對雙生之子。還望公子信守承諾,畢竟這對雙生子的身份一旦公開,於公子便是潑天的富貴...”言下之意,便是己之籌碼重逾彼之恩惠,彼切莫以此為由而忘了最初的承諾。趙元澤自然聽懂了,好不容易有了些溫度的臉瞬間又冰凍住。他不過是想與她說些話,自那日在白馬寺鬨過笑話後,他與她又已多日不見。可他一句真切的關切,卻換來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提防。她的心思,竟全然放在秦瀟身上。心底的醋意蓬勃,他陡然抓緊韁繩,伸出一手將車簾拉開,在傅晚晴的驚呼聲中,單臂摟過她的腰身,將她直接從窗戶扯到自己的身前來,冷著臉道:“我素來一言九鼎,說與你交換自不會食言。可這馬車行得緩慢,我怕夜長夢多,還得先委屈你幾分,快些帶我到達目的地,好讓我早早地接了那一對雙生子,了卻了這樁心事才是。”天旋地轉間,傅晚晴已落在馬背之上。上一次迫不得已與他共乘時,因為心中記掛李嬤嬤與夏歌是以並無多大感覺。可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落在他的身前,又被眾人曖昧的眼神瞧著,她不可自抑地紅了臉,作勢便要跳下來,憤憤道:“趙公子,你素日裡用來教訓我的‘男女有彆’,都忘得一乾二淨了麼。”“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趙元澤嘟囔道,自然不肯她如願,見她仍舊執意下馬,乾脆將手中韁繩狠狠一抖。駿馬早與他心意相通,立刻長嘶一聲向前衝去。駿馬疾馳,眾人皆被遠遠甩在身後。傅晚晴雖萬分氣惱,卻也不敢在飛速奔行的駿馬上鬨性子與自己的性命過不去隻得一意伏在馬上,恨不得將後背離他的前胸越遠越好。趙元澤又想起當日閣樓下,傅晚晴錯認自己為旁人時隻恨不得將整個人埋在他的胸前。時過境遷,此時一心去見秦瀟的她卻離自己這般遠。醋意一起,他的眸光愈暗,手底下發狠似地又一甩馬鞭。駿馬長嘶,一個顛簸將傅晚晴給顛退數寸。傅晚晴控製不及,後背成功撞上趙元澤的胸膛,氣得瞥過頭生這悶氣。趙元澤麵色不變,嘴角卻輕輕滑出幾絲幾不可查的笑意。出自軍中的良馬腳程素來不慢,不一會兒便載著他們二人到達天華庵後山靜室。夏錦早得了消息等在門口,見到他們二人前來,朝傅晚晴福了一福後,覷起雙眼悄悄打量起趙元澤來。當日她在人市裡有眼不識泰山,竟然錯過了這位趙公子。後來在傅府裡頭呆的時間長了,才知這位趙公子來頭不小,其不但是雍郡王府的大公子,自立了軍功回京後,竟然迅速得到太子的賞識,成為太子近臣。若他願為這對雙生子籌謀,定然能令他們順利認祖歸宗。她如是想著,嘴角不經意勾起滿意的笑容,對著趙元澤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又躬身引著他入內見那對孩童。傅晚晴目送他們進得內室不由得自嘲一笑,即使自己買下夏錦成為她的新主人,又替她花大價錢救了那男童於火海,夏錦對自己依然沒有全然信任過。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的權勢不足以令她全身心地托孤罷了。她微暗了眼眸,雖然說自己並不後悔用這雙生子背後的榮華換來秦瀟的消息,但到底有幾分意難平。在她原先的謀劃中,獲得皇族的賞識是頂頂重要的一環,也是她日後能與大夫人繼續對抗的籌碼。如今缺了這一步,自己日後的行事也要跟著重新思量。她低首冥思,眼見這邊頗有幾分閒人避讓的意思,便順著山道去往前山,尋四姨母了獻師太說會子閒話。而靜室內,夏錦等傅晚晴走遠,這才拉了那對孩童過來與趙元澤相互見禮。趙元澤仔細觀察著這二童也不由得嘖嘖稱奇。這二童皆眉目如畫,那女童樣貌與太子尚隻有五分相似,可那男童卻如同複刻一般,與幼年的太子像了個十成十。“趙公子,這對小主子的娘親,即奴婢的先主子,是江南前任都督楊雲之嫡女楊淑。當年太子代聖上巡幸江南時,因緣際會下與我家主子相識相知。後太子回京赴命曾親口許諾,待稟明聖上後便納奴婢的先主子入東宮,並以一貼身玉玨為證。”夏錦將當日對傅晚晴藏著掖著的話兒一股腦拋出,傷感道:“誰知一朝驚變,奴婢的先主子一家竟卷入一場謀逆之案中。奴婢的先主子拚儘全力才護得這一對小主子,臨去之前叮囑奴婢,務必要保這對小主子平安,期盼有一日能讓他們認祖歸宗。”她取出藏在懷中最深處的玉玨,恭恭敬敬地遞與趙元澤。趙元澤將之握在手中細瞧,瞧見那玉玨一麵雕有盤心龍紋,另一麵刻著太子名諱,顯見是太子之物無疑。他將玉玨收好,斟酌道:“你且放心,我定會將此事細細查探,經查屬實便會立時稟報太子殿下。不過在此之前,為確保你們的安全,還是先隨我的護衛去彆處暫歇,可好?”夏錦千肯萬肯,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牽著雙生子的手跟著隨後趕來的一乾護衛離開。待忙完這一切,趙元澤遣退數名暗衛,獨自去往前山與後山的交界處等待傅晚晴。而此時的傅晚晴正立在大雄寶殿外瞧著熱鬨。她方才一路尋過來,問了四五個女尼後才問到了獻的行蹤。了獻正在大殿中為一女子行剃度之禮,那女子似乎並非自願,即使被數名粗壯的女尼按住,但隻要那剪刀靠近她的發絲,便立刻拚命掙紮著前仰後合,下死力地護著一頭如瀑秀發。師太了獻素來心慈,即使送來的人說此女子既入此山門,生死便全權交由了她,可她仍舊不敢輕易下刀,就生怕誤傷了這女子,白白讓其承受更多的痛苦。如此反複多回合,那女子在拚命掙紮之下,竟一點點將塞在口中的帕子吐出,聲嘶力竭地尖叫道:“我可是雍郡王府大公子的通房丫頭,我被送往此處他也一概不知。你們若真真剃度了我,回頭等他尋來必要你們好看。”這聲音頗有幾分熟悉,傅晚晴好奇地勾頭去瞧,竟瞧出那被按壓在地的女子竟是當日她在人市上轉贈與趙元澤的衛嬌。這句話喊出,衛嬌仿佛為自己尋找到底氣,愈發掙紮得用力,繼續叫道:“我知你們是得了玉妃娘娘的令才如此待我,但俗話說兒大不由娘,加之我與公子情投意合,他日後尋來因著孝道不會怎樣玉妃娘娘,卻能立時了結了你們。”她這一番話下來,壓著她的女尼們還真多了幾分鬆動,她心頭一喜,正要一鼓作氣爬起來時,了獻的身後突然走出另一麵色肅穆的女尼來。那女尼身著緞麵緇衣,眉眼冷凝宛若怒目金剛。她揚臂揮來,三四巴掌便甩得衛嬌眼冒金星。衛嬌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女尼,尖叫道:“你竟敢打我。”“阿彌陀佛,佛門重地哪裡容得你如此放肆。你能在此撒野,不過是因主持師太心慈。你既不願配合,便怪不得我天華庵嚴苛庵規了。”那女尼目光森冷,從了獻手中接過剪刀,徑直便向衛嬌頭上伸去。衛嬌故技重施,誰知這女尼竟毫無避讓之意,仍舊舉起剪刀再次逼來。剪刀劃過衛嬌的頭皮,拉扯出一道長長的血痕。衛嬌哪裡想到她真敢動手,隻覺頭皮一陣發涼,那殷紅的血便順著額頭流了下來。她嚇得呆在當地,那女尼卻絲毫不停,握著剪子攪下她的大半頭發來。“啊。”衛嬌終於反應過來,尖叫這將剩餘的頭發死死抱住。“都是些死人麼,難不成是功課不足,才會讓你們如此懈怠。”女尼抿起唇,眼神愈發尖利。眾按壓的女尼渾身一抖,齊齊應了聲是後將衛嬌牢牢按壓住。衛嬌淚流滿麵,剛要故技重施再次搖晃腦袋。那女尼也不攔她,將手中的剪子換成剃刀,冷哼道:“剪子、剃刀皆不長眼,左右你日後便要常伴青燈古佛一世,也用不著這等嬌俏的小臉,若是不小心毀了,便毀了吧。”衛嬌一聽這話,嚇得七魂飄了三竅,哪裡還敢再亂動。那女尼見她已乖覺,便將剃刀、剪子等器具重新置於了獻手中,又恭恭敬敬地立於了獻身後。福慧正為衛嬌送佛門衣裳來,見傅晚晴候在門外,一時嘴快與她多說了幾句話,為她解惑道:“你是頭一回瞧見了因師太吧,她可是咱們庵裡掌管戒律的長老呢。彆瞧她冷麵冷情,對主持可是一百二十萬個恭敬,全因當初主持好心收治了她...”門內的了因聽到門外的竊竊私語,立刻一個厲眼甩來。福慧縮了縮脖子,再不敢小聲閒談,老老實實地端著衣裳入內。傅晚晴不好意思地捂了嘴,又見這場剃度之禮尚需些時辰,便決定先行離開。她緩步輕移,待走出很遠才疑惑地回過頭來。那位了因自發現了她的存在,視線便若有似無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即使她已走出很遠,也不曾立時就收回目光。自己與她,曾經見過麼?她苦思冥想,直到快走到與趙元澤相約的地點,也始終不曾在腦海中搜尋到相關的記憶。她看著趙元澤又遙遙歎了口氣,心中又多了幾分焦慮:若那衛嬌所說屬實,趙元澤是否真會為了她尋姨母的麻煩?她隻顧沉思,自然又將趙元澤見到她時驟然亮起的雙眸忽略。趙元澤心底波瀾微起,隻認為她是在思索片刻後與秦瀟的重逢,原本晶亮的雙眸暗下去幾分,連帶著獲得雙生子的雀躍也淡了幾分。他失落地引著傅晚晴前往鬆林,又在即將到達目的地時倏然將她攔住,克製著問她道:“就一個秦瀟,值得你用你下半生的榮華富貴去換麼。你可知那對雙生子的重要性,若是你為大胤皇室尋到了下一任儲君,恐怕立時便是潑天的富貴盈門。整個皇族會記著你的功勞、傅氏一族都會以你為榮,所有曾經薄待過你的人都會匍匐在你的腳下。即使這樣,你也要棄了這份榮光,繼續生活在明槍暗箭的泥淖裡?”傅晚晴偏過頭,瞧見了不遠處的鬆林旁正駐足著一男子。那男子背對於他們,一身墨色長袍映襯著他素來不肯彎曲的脊梁,卻又與四周蒼翠的鬆柏一同演繹著等候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