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張霖被嚇得不輕,不但發了兩日兩夜的高燒,口中更是胡話不斷,一聲接著一聲哭訴傅府裡頭有鬼。到底是自幼照顧長大的孩子,傅衾的七分心疼被張霖哭成十分。她環抱住張霖,一疊聲地咒罵道:“都是六丫頭那個災星,自己個兒作死跳了河,作甚還要爬回來化為厲鬼。就算有個什麼冤屈,也不該捉著不是傅家人的我兒。”這傅府是再也呆不得,她也來不及告罪,帶著張霖徑直離府。因生怕回張家被張家老祖宗借機生事,便乾脆暫住到她在城外的陪嫁彆院中去。她走得瀟灑,傅府裡頭的傳言卻如水紋般一波波蕩漾開來。府裡的人議論紛紛,都在傳六姑娘魂魄歸來,在府中遊蕩不肯投胎去。偏偏接下來的半月,竟又有四五人起夜時瞧見了河邊女鬼。那女鬼渾身滴水,著白衣披黑發,雖看不清麵容卻甚是陰森可怖。又因那女鬼一直都隻在前往風華院方向的池塘一帶轉悠,受到驚嚇的也多是風華院的仆婦。仆婢們中間漸漸又流傳出些謠言,說這六姑娘怕是與風華院有仇,就連張霖也是因為與風華院多有親近才會遭池魚之殃。六姑娘傅晚妍在世時不過一無親娘照拂的小小庶女,與高高在上大權在握的大夫人幾乎從無交集。到底是怎樣的仇怨,值得她棄了投胎的機會,執意來府裡尋仇?府中諸人猜測不斷,隱隱有與前些日子老夫人中毒的事兒聯係到一起。老夫人段氏本就有些懷疑,隻不過苦於沒有證據這才暫時將心思放下,如今又聽府裡頭如此傳言,心底的惱與怨又泛了上來,遂不問緣由衝進風華院,急衝衝向大夫人討個說法:“六丫頭的魂兒為何單單和你的風華院過不去。說,到底是不是你指使六丫頭對我下的毒?”媳婦謀害婆母可是天大的罪名,馮氏自然不肯應下。她冷靜地跪在青石板上,以頭搶地道:“婆婆明鑒,媳婦是被小人誣陷,實在是冤枉至極。”“你哪裡會冤枉,這麼多年掌著家,將我這老婆子糊弄得不知西東。又排除異己輪番害我傅府男丁,折騰得滿府隻剩一幫子姑娘。至於毒殺老婆子我這等小事,你有什麼不敢的。”段氏早氣得口不擇言。“婆婆,萬事皆講證據,我馮若賢自嫁入傅府以來,上侍奉婆母與夫君,下照料姨娘與兒女,夙興夜寐大理內宅不敢有歇,怎知到如今竟落得婆婆如此評價。婆婆既如此汙蔑於我,還不如請婆婆早早替夫君寫下休書,放我回馮家去。”“若有證據,我與你在這裡嚼什麼舌根。”段氏被她的話氣了個仰倒,恨不得立刻便著人尋了紙筆來。馮氏挺直脊背跪在地磚上,再說“冤枉”二字後便一言不發。傅老爺與傅衾匆匆趕來,好說歹說才將段氏哄走。待眾人都走後,一直被辛嬤嬤圈著的傅晚玉才“哇”地哭出聲來,緊緊抱住馮氏痛哭一氣:“娘親,這等子謠言一聽便知道是從二姨娘那個賤婦處傳出來的,我們豈能饒了她們。”馮氏輕輕拍著她的背,目光幽深地看向不遠處,緊抿的唇角微微勾起,輕聲道:“稍安勿躁,她們也蹦躂不了多長時間。”辛嬤嬤跟在一旁抹著淚,待接收到馮氏的目光,立刻換上冷靜自持的神色,謹慎地點了點頭。傅晚玉沒聽出馮氏話中深意,待回了自己院中,還是忍不住砸了一地的茶盞,指天指地地咒罵道:“這個殺千刀的傅晚妍,就算是死了都不肯安生。她活著我都不怕,難不成還怕她一個死鬼。”她氣呼呼地找著黑色衣衫,又偷偷尋了大小稱手的棒槌,趁太陽落山後便躲入湖邊的假山洞中,勢必要將這個女鬼打得魂飛魄散。她守株待兔了數十日,竟還真讓她等到了女鬼現身。入夜後的整個傅府熄了燈下了鑰,後院的寂寂湖邊,傅晚玉等得心煩,本以為今日又要無功而返,忽然那虛空處冉冉升起一團白影。不一會兒,那白影成型,化為一白衣女鬼緩緩漂移而來。等到真真見到女鬼,傅晚玉還是忍不住地上下牙齒打顫,她死死地盯著那前頭的女鬼,終於從假山東中衝出。“六妹妹,你既已死過一次,便去死第二次吧。”她高舉起手中的棒槌,麵色猙獰地朝女鬼的頭上呼去。陡然間,女鬼轉身回眸。她一下子將女鬼的正臉瞧了個正著,這一瞧,高舉的棒槌怎麼也落不下去。女鬼麵色慘白,五竅中皆滿含鮮血。青黑的眼泛著魚目一樣的死光,內裡透出無窮的譏誚。女鬼緩緩伸出雙手,同樣慘白的雙手偏偏長滿了漆黑的尖銳長指甲。傅晚玉渾身僵硬,想要拔腿就跑,偏偏雙腿就如生了根般,怎麼都移動不了半步。女鬼桀桀而笑,剛要圍著她轉上數圈,忽然四周的草叢中閃出其他人來。粗壯的仆婦們皆手持大棒,瞬間便將女鬼圍在中央。女鬼吃了一驚,似沒料到這個狀況竟轉身欲逃。仆婦們自然不肯放了這大好機會,一擁而上欲將這女鬼斃於棍棒之下。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裡又衝出另一幫子仆婦來,一個個恍若真真被女鬼的容顏所驚,尖叫著衝進第一批仆婦的陣營,若有似無地攔住她們的攻勢。兩撥人混雜在一處,倒給那女鬼騰出一條逃跑的道路。此時的女鬼也沒了方才的譏誚與得意,提起濕漉漉的白裙子拔腿就跑。傅晚玉見女鬼雙腳著地疑心漸起,原先的膽怯一下子退去大半,手腳也能自如活動起來。“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賤人敢在府裡裝神弄鬼。”她再次舉起棒槌,一鼓作氣再次追了上來。女鬼慌不擇路,不知使因害怕還是慌張,沒走多遠便氣喘籲籲,腳下步伐愈顯淩亂。傅晚玉則越追越勇,騰挪間幾乎頃刻便能追上。說時遲那時快,路旁忽竄出一個黑影,舉著一個大棒便朝傅晚玉後頸招呼過去。隨後,女鬼的手被另一隻溫暖的手給握住。傅晚湘麵色冷凝地看向女鬼,不由分說將她悄悄拽回啟淑院。丫鬟春陽早就拿了熱水巾帕候在一邊,給女鬼行了禮後便為她洗去恐怖妝麵,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拔取指間黑甲。傅晚琪略顯蒼白的小臉露了出來,傅晚湘反手給了她一巴掌,怒道:“你可知,你的莽撞要給姨娘和我帶來多大的災禍。我早就吩咐你近日莫再出門扮鬼,府上流言傳至如今,大夫人怎可能真的袖手旁觀。今日傅晚玉看似單獨出門,實則身後早藏了一堆時刻準備抓你的仆婢,就你還傻傻地衝過去。幸虧姨娘和我早有準備,這才救下你的小命。”這些日子扮鬼的一直都是傅晚琪,自那一日她成功嚇住張霖後,她便隔三差五地出現在湖邊,隻盼著能尋到機會將風華院中的一乾人等嚇上一嚇。傅晚玉身子本來就弱,受傅晚湘這掌立刻便倒向一邊。她低低笑出聲來,又露出譏誚的笑容:“你以為我不知道,從我第一天扮鬼開始,你與姨娘便在府裡散布六姐還魂來找大夫人報仇的傳聞。說到底,我不過也是你們的一枚棋子。怎地,用了棋子,如今又嫌棄棋子不聽話了?”“你若真真隻是一枚棋子,我哪裡還需般操心。”傅晚湘連連搖頭,“如今大夫人已懷疑到我們這裡,今日的這群仆婦也定是瞧出了你這個冒牌女鬼的貓膩。她們沒當場拿住你,過不了多久必會搜查到我們這裡。我已遣人去你院中將這些日子裝鬼扮鬼的痕跡一一抹去,你也好好將自己拾掇出來,萬不可在父親、祖母跟前露了馬腳。”春陽已在屋中升起火盆,將那衣衫、假指甲等物一一燒儘。傅晚琪目的尚未完全達到,哪裡肯甘心就此收手。可此時也無可奈何,隻能盼著待日後風波平息再圖行事。待安撫好傅晚琪,傅晚湘又心力交瘁地去往清儀院。二姨娘尚未睡下,披散著頭發忐忑地坐在梳妝台邊。傅晚湘拿起梳子,為她細細地梳著發絲。一梳又一梳,每一梳都極其細致而認真。二姨娘被梳得渾身發毛,求饒道:“好姑娘,此次是我錯了。我不該隨意亂傳謠言,可若能將錯就錯借著此事整倒大夫人,於咱們便是天大的造化。”“姨娘。”傅晚湘將梳子重重一放,想起一向彆扭的七妹,又看著隻想大夫人遭殃的二姨娘,愈發生起心力交瘁之感。她用手抵住額頭,歎道:“姨娘,大夫人雖下毒害老夫人不假。可你與四妹也同樣下了毒,犯的同樣是要杖斃的大罪。所以,在我們徹底清理掉毒害祖母的罪證之前,是萬不能將此事拿到台麵上來說的。”“我隻是心有不甘。”二姨娘收攏雙手,“我知你說的是對的,指望著燁哥兒高中,指望著李家重新崛起。可那一個未知的將來太難等了。”“難等也要等。”傅晚湘急促地打斷她的話,“就算你此時能除了大夫人,可爹爹那樣的人疼寵你為真,卻也不會扶你這個毫無娘家助力的小妾為正。姨娘,你且醒醒,切莫將男人的情愛與憐惜當成立身的根本。”二姨娘不可思議地看向自己的女兒,她素來知曉她的大女兒聰慧早熟,知禮遵儀,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卻不曾想到能從女兒的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來。傅晚湘悠悠歎了口氣,知曉她一時也接受不了這樣的想法,便也不再與她多言,隻將她抱入懷中細細安慰。二姨娘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淚從美麗的眼眶中滾滾而落。正是母女間難得的溫馨時刻,忽然吳嬤嬤一臉驚悚地從門外跑進來道:“三姑娘,大夫人的人手居然將咱們的人放了回來,而且她們自己攙著昏迷的二姑娘便回去了,似乎並沒有抄檢全府的打算。”二姨娘詫異地抬起頭來:“這又是何意?大夫人大張旗鼓地來捉七丫頭這個‘鬼’,為何如此輕易地就收了手?”傅晚湘也在深思,不確定道:“恐怕是打鼠忌瓶,如我們所擔憂的一樣吧。”二姨娘深以為然,畢竟謀害老夫人的罪名夠她們所有人喝上一壺。她深深鬆了口氣,又柔和地看向傅晚湘,送她至清儀院門口,含笑道:“今日也忙了大半夜,你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至於大夫人那兒,左右咱們已經收拾乾淨收尾,餘下的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傅晚湘此刻摸不透大夫人的路數,隻得暫收了心思,與二姨娘告彆後回院。黑夜,萬裡黑雲、無月亦無星。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夜將儘時,忽然聽到一聲尖銳至極的慘叫。她霍然睜眼,側耳細聽那聲音來源,又一聲尖叫拔出新的高度,隨著陰冷的風傳至整個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