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德道人又頂著一張道貌岸然的仙家臉出現在風和院中,身後跟著的依然是往常跟隨出行的小道童,帶的器具也是往日裡常用的家夥什兒。一切如舊,除了其本人略顯陰鬱與驚懼的眉眼。老夫人自醒來後便心焦不已,左盼右盼盼來了清德道人,立刻如見了救星般對著他行了一大禮,又命段嬤嬤將塞足了銀票的荷包送到小道童的手中:“還請道長給老身的這兩位孫女瞧一瞧。”清德一甩拂塵,在設下的法壇後舉劍做法,許久後才將一碗水潑向傅晚嬌。傅晚嬌被淋得渾身濕透,正要表達不滿時,那桃木劍已飛到自己眼前,直直地架上自己的脖頸。傅晚妍麵上不顯,心頭卻是十分得意,隻等著那道長調轉劍身落在自己的肩上。誰知清德忽將劍收回,將之插入一支符咒中。符咒遇火即燃,灰燼中露出淡淡的一點紅來。老夫人伸長了脖子,由段嬤嬤扶著前來相看。傅晚妍呆若木雞,她當然知曉這一套裝神弄鬼的法事,上一回清德道人也是這般行事,劍尖離了她的肩頭後插入符咒,燃儘的符咒裡便有這一絲絲的紅色。“怎麼可能,主母,這道長定是被人收買了。傅晚嬌,到底是不是你。”她急得滿頭是汗,連忙將老夫人的手臂拽住,急切地證明著自己。可老夫人此刻哪裡有空搭理她,吩咐段嬤嬤將她拉開,便將傅晚嬌的手緊緊握住,期待地看向清德道人。清德道人卻不看她,隻放下桃木劍拿起拂塵在傅晚嬌身上一拂,連說三聲怪哉,問道:“那日落水之時,你可是身著紅色衣衫。”傅晚嬌斂襟應是,細細答道:“那一日我在白馬寺裡頭迷了路,不知怎地就到了暉衍殿,遇到了在湖邊喂魚的六妹妹。可她瞧我穿了一身紅衣,忽然大叫一聲便跌入湖中。我左右瞧不見人,遂仗著幾分水性下水救人。誰知技藝不精將自己也折了進去。”“天意,這是天意嗬。”清德道人一撫長須,這才與老夫人說道:“當日本道便說過,這魂依於府上六姑娘身上,唯不見朱紅,才能安魂定魄。那日若是旁人穿得紅衣露了臉,這魂兒遲早要灰飛煙滅消散於人世間,可上天機緣,讓這魂兒的前宿主出現在那地,讓得這魂兒又尋著從前的蹤跡回到了前宿主的身上。”傅晚嬌佯裝沒聽懂,心中卻是一喜,接口道:“原是這般,我說六妹妹昨晚怎又突然改口,喚我四姐姐呢。”她挑著眉眼一笑,笑容愈發像極了軟姐兒。老夫人看得頓生憐愛,自將她抱在懷中又感傷了一回。傅晚妍僵立在原地,目光沉沉盯緊傅晚嬌。傅晚嬌枕在老夫人肩頭,在無人瞧見時對著她挑釁一笑。名位初定,傅晚嬌得償所願,又再次入住風和院,成為老夫人的心頭肉。不過得意了一月光景的傅晚妍雖還不曾立時就離了風和院,卻也龜縮房中不敢再行挑釁之禮。見著無人再理會她,她悄悄再入風華院,滿目倉惶,早已急得六神無主。傅晚玉也跟著氣了一回,恨不得能去撕開清德道人的醜惡嘴臉:“這老頭子也著實太貪了些,方才咱們使人去討說法,他竟口出狂言,嫌棄咱們出手小氣。”“他這是拿住咱們的軟肋,知曉咱們不會捅出此事,從而帶累咱們自己罷了。”馮氏唉聲歎氣,聽得傅晚妍心驚肉跳。她一下子撲倒在馮氏膝頭,求道:“還請夫人幫六娘這一把,隻要六娘能在風和院中站穩腳跟,日後夫人但有指示,六娘定然竭力完成。”馮氏眉眼微動,又仔細地看了傅晚妍一回,這才慢慢說道:“如今老夫人已是信足了四娘,必不會再與你多少情分。你想借軟姐兒之勢已不可能,可若是論掌控風和院,確實還有一個好法子。”“什麼好法子?”傅晚妍已然迫不及待。馮氏諱莫如深,用最輕緩的語調低聲道:“這事兒最主要還是出在老夫人身上,若是她能好好病上一病,我自然能有辦法促你達成心願。”“可老夫人似乎已緩過來不少,不像是有個大病的模樣。”傅晚妍握著美人錘的手微微一頓,想要唯唯諾諾地反駁此計,馮氏已親自遞給她一物,循循善誘道:“六娘莫怕,咱們哪裡會真真去謀害老夫人,這藥隻會讓老夫人不良於行,一旦停了日後細細調養就能恢複正常。我此舉也分屬無奈,可你要想寄入我的名下,想指望我為你尋一個好夫婿,也必得先讓我有了中饋大權才行不是。可如今老夫人牢牢把持著,我是怎地都挪不出手來。”傅晚妍銀牙瑟瑟,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與馮氏描繪的未來,還是顫顫巍巍地接過那物件兒。她渾渾噩噩地走回風和院,躲在自己屋中將手中物件兒捏得死緊。不一會兒便有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鬟偷偷過來報信,說是聽得老夫人與四姑娘商議,要將她移回自己的院中去。她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傅晚嬌拉過來碎屍萬段。當初,她本以為靠著老夫人的寵愛便能在府中立足,可老夫人此次驟然倒下不得不讓她未雨綢繆。庶女的未來,自來都是嫡女的身份與合意的夫家,可這兩樣似乎隻有大夫人才能給她。至於老夫人的寵愛太過虛無縹緲,不過是誰像得軟姐兒多些便能強分給誰,像足了鏡中花水中月,實不是長久之法。如今傅晚嬌略略用計,老夫人便轉了性將自己棄若敝履。“大夫人說得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將房門緊鎖,終於下定了決心。此一役傅晚嬌大獲全勝,傅晚晴卻依舊心事重重,她又細問了一遍負責傳話的夏歌,待聽到相同的結果時,眉頭不由得鎖得更深。“王環來傳話,說他帶著人蒙了麵,剛要入內威脅清德道人時,正瞧見大夫人的陪房錢娘子偷偷賄賂那道人,可卻吩咐他務必要在今日咬死四姑娘才是軟姐兒魂魄的寄托之人。”夏歌也丈二摸不著頭腦,“錢娘子是不是聽錯了吩咐,將六姑娘說成了四姑娘?”傅晚晴也想不通,她本讓王環等人前去行威逼之實,可沒想到撞上這樣的情景。這難道是大夫人的離間之際,好讓傅晚嬌與自己互相懷疑?她左思右想,還是摸不著半絲頭緒,隻得先將此事暫時按下,等著大夫人下一步的出棋再圖其他。因存著事兒,這一夜也就過得極快。天剛蒙蒙亮時,整個傅府也就醒了過來。老夫人親昵地挽著傅晚嬌坐在榻上,與她一同共進早膳。傅晚妍束著雙手替她們將碗碟擺放整齊,等瞧見老夫人也不多語,喚了聲祖母後便立到一邊。畢竟她的軀殼也曾經讓軟姐兒的魂魄小住過,老夫人神色複雜地多瞧了她好幾眼,終究長歎一聲喚她來共用膳食。傅晚妍受寵若驚地抬起頭,畏畏縮縮地在傅晚嬌下首坐下,討好地夾起一個水晶包放入老夫人碗中。傅晚嬌作壁上觀,看她如跳梁小醜一般蹦躂。飯畢,老夫人剛準備攜了傅晚嬌的手,喚風和院的仆婢們重新認主。誰知她剛走兩步竟是身子一軟,一頭栽進傅晚嬌懷中。傅晚嬌嚇得驚叫連連,一疊聲地喚著段嬤嬤與其餘眾人。郎中來得極快,略略診脈後確了診:“這是小中之兆,老人家年紀大了也在所難免,我先開幾副方子,小心調養就是。”傅晚嬌有如晴天霹靂,聽完這話便咬住帕子哭了起來。傅晚妍也跟著啜泣,拿帕子遮了半張臉哭得傷心,可帕子下的嘴角卻微微翹起。她這才放下心來,確定大夫人所言不虛,這藥,確實沒讓旁人瞧出半點子疑心來。老夫人不良於行,大夫人躊躇滿誌地走出風華院,頂著一孝順兒媳的麵孔親到風和院侍疾。二姨娘等人正欲扯了傅老爺前來好翻一翻大夫人貪墨公中的舊賬,誰知二姑奶奶傅衾“殺”了過來。她一回來,便趴在尚未清醒的老夫人身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待眾人好不容易勸住,卻隻與大夫人、傅晚玉說話,反將一眾前來侍疾的姨娘與侄女兒都撇在一邊。等見著傅老爺,又拉住他勸道:“哥哥怎好生糊塗,就算嫂子之前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可如今娘親生了病,這個家還可以讓二姨娘、大姑娘等人來協理管事,可主持大局的當然還得是當家主母。再加之,娘親這病我看有一大半便是被四侄女給氣出來的,怎她如今還在這風和院中晃蕩。不是說娘親如今最疼六侄女,便由她侍疾便好。”傅老爺這些日子在朝中多得嶽家的幫忙,當初憎惡大夫人的心也淡去一些,此刻聽二姨娘還能繼續協理理家,便也同意了她的意見。傅晚嬌暗道不好,趕忙上去撲到老夫人懷中,手底著急遂加重了幾分掐老夫人皮肉的力道。老夫人吃痛轉醒,瞧見是她立刻開口喚了聲軟姐兒。傅晚嬌見狀連忙撲到她的懷中嚶嚶哭泣,老夫人心疼得直皺眉,一轉眼看見自家二女兒凶神惡煞地站在廊下,立刻將傅晚嬌護到懷中,罵道:“你做甚欺負四丫頭。”傅衾氣得柳眉倒豎,她自來看不上傅晚嬌假借早夭幼妹之名惺惺作態,此刻見自家親娘竟為了這麼個玩意兒而訓斥自己,心裡頭的那點子酸意幾乎都攔不住。“好好好,我好心被當做驢肝肺,知曉你病了大老遠回來看你,還被你怪了這麼一遭。既這邊有你那心肝寶貝四丫頭,那我走就好了。”大夫人哪裡就真肯讓她離開,少不得又將她拉住一頓細勸。老夫人雖有心維護傅晚嬌,但也不願與自己的女兒太過鬨僵,隻得嘟囔了數句,半推半就地喝下安神湯藥,隻留下話必要傅晚嬌在風和院中候著才肯昏昏睡去。傅衾無法,隻得留下傅晚嬌,但隻與傅晚妍交代湯藥事宜。等見無甚大事後,才氣呼呼地去尋大夫人訴苦:“我這娘親可真是越老越糊塗,該榮享天年的時候亂作妖,搞得府裡頭嫡庶不分。還有那傅晚晴,仗著自己嫡長女即將入宮的身份,居然連我這個親姑姑都不放在眼裡。”大夫人馮氏自是知曉她的心結的,當初傅衾明明什麼都比其嫡姐傅暖強,卻偏偏輸在了年齡上,從而與入宮選秀無緣,偏偏婚後又不甚順遂,是以導致她素來瞧擁有嫡長女身份的女子們不順眼。“偏偏祖母喜歡她,由得她與二姨娘等人蛇鼠一窩,誣陷我娘貪汙公中,奪了這管家權利要去作威作福。”傅晚玉領著張霖跨門而入,先給傅衾行了一禮,後義憤填膺道。這張霖就是養在她膝下的張家庶子,她此次出門,再不敢將張霖放在張家,索性一同帶到傅府來。“果真不是個好東西,你怎不早些喊我回來,讓我去治一治她。”傅衾勃然大怒,隔日便親自去風雅院中訓斥傅晚晴。傅晚晴扯了塊白絹子將頭圍住,由春燕扶著顫顫巍巍地給傅衾行了禮,不等傅衾開口便命人取來了鑰匙:“小姑姑,原是祖母瞧著我伶俐,又體恤大夫人抱恙,想著有她坐陣,這才讓我代管幾日家長長本事。如今大夫人既已痊愈,自然要將這些交還與她。不過爹爹當初親自將對牌交給了二姨娘,若大夫人想取回,恐怕還得尋一趟父親。”“這便無需你勞心。”傅衾見她識趣,便也暫收了訓斥的心思,自再去找大夫人不提。大夫人銀牙暗咬,可此刻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想著此刻自己在老爺尚說不上幾句話,遂萬不敢在此時提出要收回二姨娘手中權力。萬事開頭難,如今能打落一個也算一個。她微眯了眼,又暗暗準備好幾副藥,隻等著傅晚妍抽空來取。又說傅晚晴,她送傅衾出了院門,回頭一張笑臉便冷了下來。她輕輕敲了敲桌麵,又看了看風和院的方向,裹了披風去啟淑院中尋三姑娘傅晚湘。傅晚湘剛協助二姨娘理完事回來,刹一見傅晚晴如此嚴肅地在屋中等她,便也鄭重地在她下首坐下。傅晚晴握著茶杯,瞧見了她,迷惘的眼神逐漸清明,擲地有聲道:“我瞧著,老夫人這不像是病,是中毒!”前世時,她被關家廟,老夫人曾有一日在段嬤嬤的攙扶下到家廟為軟姐兒上香。她躲在佛像之後,親耳聽見老夫人在佛祖前咒罵大夫人。老夫人聲淚涕下,大罵大夫人不孝,竟然下毒害她若此。那時她不過以為老夫人是因病了日久而神智不清,可結合如今這相似的症狀,到不得不讓她上幾分心來。傅晚湘聽得一哆嗦,手中的茶盞“砰”的一聲摔到地上,不可置信道:“這府裡,有誰敢給老夫人下毒,還下得這般神不知鬼不覺,連郎中都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還能有誰,正所謂富貴險中求,單看老夫人病後,誰得益最多罷。後宅女子,又有誰是好相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