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老牧師歲數已經不小了,但身體還算硬朗。他穿著看起來就很莊重的牧師服,戴著棕色框架的樹脂眼鏡。魏然找到人時,老牧師正在澆花。那種很有年代感的銅製水壺,看起來沉甸甸的。這樣的老牧師站在還沒怎麼開出花骨朵的花叢裡,就像什麼隱居的世外高人,好似水壺裡裝著的不是水而是AK-47,隨時要拿出來突突人。魏然亮出警官證:“有時間嗎?有事情想要找你了解一下。”牧師放下水壺,笑道:“來到這裡,你便是神的孩子。無論是警察、是醫生,還是無業遊民,隻要你遇到困難,都可以向我訴說。”“不,你誤會了。”魏然和善道,“我來找你,不是神的孩子在找牧師,而是警察尋找公民,想要了解一些案件情況。”老牧師皺著眉頭放下水壺:“雖然我可能幫不上你什麼,但是你問吧,我會知無不言的。”魏然笑了笑:“方便問一下您的名字嗎?”“我姓梅,叫海成。”“梅先生今年多大?”“六十四歲了。”“一直在這裡做牧師?”梅海成走出花叢,邀請魏然到一旁的長椅上坐下。他長長歎了口氣,回憶道:“這教堂歲數不小了,是抗戰那會兒美國來的傳教士組織建的。我三十四歲就來了,如今也有三十年了。”魏然嘴角微挑:“那您一定認識杜鳳梅吧。”“杜鳳梅?”魏然拿出照片。老牧師扶正眼鏡,細看之後認真道:“見過的,雖然已經有三四年沒有來過,但從前是很虔誠的教徒,幾乎每個禮拜她都會來。”魏然轉又拿出張淑芬的照片:“那您認識她嗎?”梅海成仔細辨認後,點了點頭:“張淑芬女士,雖然也很久沒來過了,但我記得很清楚。”“為什麼?”魏然眉心微皺,“她有什麼特彆的地方嗎?”“她過得很苦。”老牧師歎息道,“她有一個喜歡酗酒的丈夫,他對她不是很好。她沒什麼文化,聖經都讀不全,隻能來教堂聽我或其他兄弟姐妹講給她聽。後來,她丈夫去世了,她的幾個兒女對她都不好。她沒有子女的家可以去,便獨自住在老房子裡,如果不是鄰居發現她因為突發性腦梗暈倒在家裡而送她去了醫院,這人怕是就救不回來了。後來,聽說她被送去敬老院。也不知究竟是哪家,總之,從那以後,我再未見過她。”魏然問道:“聽說?您聽誰說的她住進了敬老院?”“倒是記不清了,這教堂人來人往的。您問人也就算了,問誰說過什麼話,我可真是記不住。”魏然點頭道:“您可還記得杜鳳梅與張淑芬是否相熟?”“是否相熟我倒是不清楚,但應該是認識的。”梅海成摸著膝蓋道,“您問這麼多關於她們兩個的事,可是她們發生了什麼事?她們都是神的孩子,不會做壞事。”“她們被害了。”“這個被害是什麼意思?”魏然如實回答:“被殺害。”梅海成眼鏡後的瞳孔瞬間放大,轉又漸漸回歸平靜,他下意識嘀咕道:“這麼大年紀了,殺她們圖什麼?入室搶劫嗎?”魏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接問道:“您說,神的孩子不會做壞事?”“當然。”“包括自殺?”“殺死他人是罪過,自殺則是剝奪了自己在死後與上帝重歸於好的機會。”梅海成的表情十分虔誠,“世人的一切苦難,都是上帝給予的考驗。即便再苦,也不該逃避這些考驗。”魏然盯著他看了半晌,緩緩道:“如果有人覺得她們很苦,所以想要給予她們救贖呢?”“您的意思是……殺了在苦難中經受考驗的人們?”魏然一字一頓道:“沒錯。”梅海成憤怒道:“除上帝外,誰還能給犯人救贖?這是對神明的褻瀆!這是對上帝的僭越!這種人,不配為神的孩子!”魏然的笑意漸漸變得緩和:“來這所教堂的人,有您說的那種褻瀆神明之人嗎?”“如果有的話,我一定將他打出去!”“為了偵破案件,我們必須了解更多有用的信息。您知道還有誰像您這樣,了解她們嗎?”魏然側身問道,“直白來說,就是您知道有誰與她們關係交好嗎?”梅海成努力回憶半晌,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時間太久,實在記不得了……從前過節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會拍攝照片。裡麵可能有你們要找的線索,等一下,我去拿給你。”言罷,老牧師風風火火的回了他在教堂內的居室。夏青檸適時鑽出,探頭探腦道:“您覺得他有沒有問題?”魏然抬頭看著她,淡淡笑道:“為什麼這麼問?”“當然是因為他有嫌疑。”夏青檸走過來,坐到長椅邊緣,“每一個經常來這裡的信徒,他都很了解。而且,按照我們推測的殺人動機來說,他也是很充足的。”“理由?”“凶手追求的不是殺戮,而是救贖。普通人顯然沒有這種覺悟,畢竟救贖可都是上帝的事情。”夏青檸蹺著二郎腿,懶洋洋道,“神父是上帝的使者,代表上帝救贖世人,也許是他們最高的奢求吧。”魏然淡淡道:“如果我們分析的殺人理由沒有錯,那神父就不會是凶手。”“為什麼?”“因為世人皆是上帝的孩子,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無論給予人類痛苦還是離彆,那都是天父的考驗。人類無權結束自己的性命,更無權處置他人。天父連墮胎的權利都沒有給他的孩子,更何況是以他的名義殺害彆人?”魏然輕聲笑道,“那位神父在此工作三十年,他對上帝的憧憬與熱愛,隻怕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夏青檸皺著眉頭:“因為憧憬而以神的名義殺人,不可以嗎?”“因為憧憬,所以才不配。”夏青檸微微一怔:“老大你的意思是,那個牧師覺得自己不配以上帝的名義給人救贖?”魏然挑眉道:“除非他剛剛說的那些話都是裝的……那演技未免太好,倒是有些為難他這一把年紀了。”夏青檸眨了眨眼:“所以,我們要找的凶手其實是一個自詡為神的中二病?他信仰神明,但這信仰又不是那麼的虔誠。他以神的名義終結老年癡呆患者的苦難,想象著自己是在負罪前行?哦,我對天發誓,這個凶手一定沒超過十八歲,他甚至還留著非主流的小金毛,左耳上至少有兩個耳釘!”魏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男他還是女她?”“肯定是男他啊!”夏青檸冷哼道,“不然拿什麼偽裝杜鳳梅的丈夫,還成功把人忽悠走了?”魏然摸著下巴:“什麼人會這麼了解杜鳳梅的過往?”“親人或愛人。”“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一人。”夏青檸皺眉:“杜鳳梅自己?”魏然點頭道:“剛剛梅牧師說,張淑芬病前常來教堂時,會講述有關自己的故事。這可能是一種互幫互助的活動,不可排除杜鳳梅也會講述她與丈夫的過往。”夏青檸連忙道:“我這就出去尋那些還記得她的人問一下。”言罷,夏青檸轉身跑回教堂。有些人,腿不算長,但跑起來飛快,像兔子一樣。老牧師回來了,抱著一本相冊。他坐回長椅,翻開後給魏然介紹道:“這是六年感恩節的感恩禮拜,她們兩個都來了。”他指著坐在角落的張淑芬與坐在第一排的杜鳳梅道,“但她們兩個並沒有坐在一起,似乎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熟悉。”照片上的人不多,大概隻有二十幾個。魏然詢問道:“這麼大的教堂,感恩節隻來了這麼幾個?”“不,這是因為分桌而坐,杜鳳梅與張淑芬正好坐在同一桌。”“這些人,現在都還會來嗎?”老牧師歎氣道:“有的會來,有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上了年歲的人,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當然,不必傷感,他們隻是去尋上帝重歸於好,結束了一生的磨難。”魏然繼續問道:“除這兩位外,還有誰沒有再出現過?”“我看看……”梅海成舉起照片,認真回憶著,“這裡的人啊,得有七八個許久未見了。”“有與她們二位同期的嗎?”“有的。”牧師指著一對夫婦,“這兩口子移居南方,再沒回來過。這位老夫人當年得了急症,沒多久就去了。”魏然皺眉道:“那有近期沒有出現的嗎?大概一周左右。”“這……不好說,大家不是每天都來的,一般都是禮拜日才會來得比較全。”老牧師指著坐在樟樹下身側的一位女士道,“她上次禮拜日沒有來。”他又指向坐在中間的一位男士,“他似乎也沒有出現……”魏然笑了笑:“關於這位女士,您記得倒是清楚。”“因為她,多少有些特殊。”梅海成抬起頭,一字一頓認真道,“她罹患阿茲海默許久,但來了教堂卻很少犯糊塗。不哭不鬨不禱告,癡癡呆呆的坐在角落裡看著天父的神像……聽他孫子說,上周剛剛去了,再也不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