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水墨畫背景的屏風被抬上法庭,隔開了旁聽群眾與法官,渾身被包裹嚴實的小麻將走進屏風內,他解開圍巾、墨鏡和帽子,露出一張尚顯稚嫩的臉龐。屏風內,首席推事問小麻將:“你是誰?”小麻將昂起頭,年紀雖小,他的聲音卻鏗鏘有力,麵對威嚴的法官們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害怕神色,“我是田家強的大兒子。”首席推事繼續問道,“那我怎麼之前都沒有聽過你?我隻知道田家強有個尚在繈褓中的小兒子。”“因為我小時候就被過繼出去了。”推事指指鄭理秀,和顏悅色地問小麻將,“鄭律師說,你見證了當天發生的事?既然是已經給彆人了,你又怎麼會回田家呢?”小麻將重重地點頭,“是的,我見證了,在家裡吃完年夜飯我偷偷跑出來看我娘。”麵對小孩,就連推事也暫時地放下了威嚴,“那你給我們具體說說。”小麻將神色凝重起來,“那天,我進去的時候,要債的人已經來了,幾個大男人在家裡的大堂坐著,他們把我爹和我娘都綁了起來,問他們要債,說不還錢就把家裡的房子給拆了,我爹求著他們,說晚些再還,我娘則被他們嚇得哭了,我就躲在後麵的柱子旁看著,然後,我看見……”眾人都在屏息凝神聽著小麻將說話,小麻將卻突然中止了。“然後怎麼了?”推事示意他繼續說。小麻將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我看見其中一個男人走到我娘麵前,用匕首輕輕地劃過我娘的下巴,說我娘長得不錯,開始脫我娘的衣服,還當著我娘的麵開始脫褲子,那人當時背對著我,但我分明能看到他把自己的小弟弟對著我娘……”小麻將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出當日的場景,隻見他越說越激動,“我當時抄起旁邊的一根掃帚就準備衝上去打他,但我爹那時候已經掙破了繩子,我看到他搶過那人手裡的匕首,就往那人身上捅去,我爹滿臉通紅,就連眼睛也是紅的,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神裡隻剩下了生氣和憤怒,那時候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之間,那兩個人已經被我爹殺了,我不知道我爹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那兩個男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直到那兩人躺在地上沒氣了,我爹才好像重新活了過來,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小麻將把當日場麵描述得十分揪心,雖然鄭理秀已經聽過一遍,腦海裡勾勒出畫麵時,還是不免又捏了一把汗。原來如此。推事聽完小麻將的證詞,將這與剛才芸娘的證詞對應上。鄭理秀走到小麻將麵前,擦掉小麻將眼中的淚,彎腰抱住小麻將,在他耳邊給了個鼓勵,“表現不錯。”小麻將也故作老成地拍拍鄭理秀的肩膀,“接下來就靠你了,鄭律師。”鄭理秀和小麻將擊掌,“一定不辱使命。”聽完小麻將的證詞,幾位推事大人在台上陷入了激烈的討論,他們之間似乎有不同意見。檢察官先發製人,“各位推事大人,這個小孩年紀很小,他的證詞是否具有說服力值得懷疑。”鄭理秀也不甘示弱,“檢察官大人,我想,剛才作證的孫小義雖然年紀很小,但是當日所見所聞,憑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心智,完全能夠理解和描述。而且他所做的證言正好能印證我的主張:田家強的殺人行為實則是正、當、防、衛。”檢察官的臉上開始冒冷汗。正當防衛,他哪裡會料到這招……屏風收起,鄭理秀的臉重新顯露在旁聽人員的視線中。鄭理秀繼續說道,“早在民國元年《暫行新刑律》中便已有對正當防衛之定義:對現在不正之侵害而出於防衛自己或他人權利之行為,不為罪。也就是說如果基於不正侵害作出的防衛行為,不應定罪。”首席推事推了推眼鏡,看了下旁聽席上伸長了脖子的聽眾,“那就請鄭律師說說怎麼構成正當防衛了。”鄭理秀點頭,“不錯,所以就要看田家強的行為是構成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當。構成正當防衛需滿足三個條件:第一,須有他人侵害的行為,第二,該侵害須為不正,第三,防衛時間需及時。”鄭理秀的目光轉向助理方也異,方也異心頭一愣,隨即很快點頭,接著說道,“本案中,兩位死者對芸娘所施加之行為會侵害了芸娘名譽與貞潔,是不正之侵害,而田家強的防衛行為也是在當時,是為了防止芸娘所進一步遭受的傷害。反向推之,試想當時,如果田家強不及時采取行動,則芸娘可能會遭受更大的傷害。故此,田家強的行為,完全符合正當防衛的構成。”檢察官皺眉反駁,“不過鄭律師也彆忘了後麵的但書條款:但防衛過當者,得減本刑一等至三等。鄭律師難道不認為這也是一種防衛過當嗎?按照芸娘和剛才那位小朋友所述,兩位受害人固然可恨,但罪不至死吧,田家強隻需稍加恐嚇即可,無需下此狠手。”“的確如此,”鄭理秀上下打量了一遍檢察官,最終視線落在了檢察官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檢察官,您也有妻子吧。”檢察官乾咳一聲,“這和本案沒有任何關聯。”“不,有關聯,”鄭理秀搖搖頭,“檢察官先生,試想一下,如果您的妻子也遭受了這樣的侮辱,而當時你也在場,那麼你會不會……”檢察官揚起右手,指著鄭理秀,完全失態,“你閉嘴!”鄭理秀知道自己得逞了,“原來,檢察官聽到我說這樣的話時也會生氣,人是很難感同身受的,如果我不這麼說,恐怕檢察官先生也不會感受到田家強當時的憤怒,試想當時那般場景,換作哪個男人,不會作出和田家強一樣的舉動呢?”檢察官意識到自己中計了,但他也是法庭上的老手,很快恢複了沉靜,反問鄭理秀,“鄭律師,我沒有否認你所主張的‘正當防衛’行為,我隻是想同你說,田家強的行為構成的,是防衛過當,而非正當防衛,他當時大可不必殺人,這才是我的主張。”鄭理秀看向田家強,痛心地說道,“檢察官大人,道理並沒有變,如果當時你在場,恐怕不僅是殺死那兩個人,而是將他們大卸八塊的心都有了吧?生死存亡的關頭,更何況他們還有匕首,有凶器,短短的時間,怎麼能夠讓田家強思考,當時的情景,恐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見檢察官已啞口無言,首席推事轉問田家強,“田家強,你還有什麼想對本庭說的?”田家強低下了頭,“一切聽從法庭裁決。”庭審結束,方也異幫鄭理秀一起收拾文件,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叫她,“理秀姐。”“嗯?”方也異問她,“家強哥不會判死刑了吧。”鄭理秀搖了搖頭,她看著之前田家強待著的地方,腦海中閃過田家強那疲倦無望的眼神,“應該不會,但牢獄之災是免不了了。”“那豈不是拖累了你不敗女律師的威名?”“什麼呀,我可沒有那麼在意這些,我這次是真的隻想幫家強哥,”鄭理秀環顧了一圈法庭,“陳名揚怎麼沒來?”“名揚哥他不願來,在醫院照顧著昊蒼呢。”鄭理秀突然停下了收拾的動作,“你老實說,今天是誰讓芸娘來的?”方也異撓著頭,“是芸娘自己要來的,她說想幫家強哥,怎麼了?”“沒什麼。”鄭理秀搖了搖頭。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方也異好學心上來了,他摩拳擦掌,向鄭理秀討教,“不過你剛才法庭辯論確實精彩,你是怎麼想到正當防衛這一招的?”“那天給小麻將錄完證詞,我就覺得可以從這個角度了,至於是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當,本案隻能看法官的自由裁量了,”鄭理秀長籲一口氣,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拍了拍方也異的肩膀,“不過,你這次表現倒是不錯,我臨時讓你分析正當防衛的條件,你倒是分析得頭頭是道,都沒結巴,可見在我這裡長進了不少。”方也異後知後覺,“你這麼一說還真的是,我自己都沒想到,剛才想都沒想就直接說了,一心想著要幫你忙,幫大哥的忙。”“不管怎樣,進步了就是好事,我們趕緊回去看望芸娘吧。”“嗯!”雖然曆經庭審的刺激,但芸娘的狀況卻比從前好了不少,至少意識能夠一直保持清醒,隻是精神還略有萎靡和消沉。醫院也不能長久住下去,加上住院費又昂貴,芸娘便選擇了出院,說要在家裡等家強的消息。不日,田家強案的審判結果出來了。比想象中的好太多,法官大人采信了鄭理秀的正當防衛說法,但也認為構成防衛過當,因為田家強沒必要殺死對方,如今田家強隻需要關押四年便能出獄與家庭團聚。鄭理秀和陳名揚告知芸娘這一消息時,芸娘正在家中洗衣。他們的生活本就不富裕,如今田家強這個主要的勞動力進了監獄,芸娘的肩膀雖然柔弱,但還是要扛起家庭的重擔。畢竟,她還有外債要還。芸娘擦掉淚水,跪在地上給鄭理秀就要磕頭。可鄭理秀哪裡敢,她和陳名揚一起扶起芸娘。鄭理秀望著芸娘那因洗衣已經皸裂的雙手,歎了口氣,“芸娘,其實你若生活上有所不濟,我大可以幫你。”芸娘擦掉淚水,“鄭律師,你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我終究還是要靠自己的。”鄭理秀進屋半天,也沒見到昊蒼,隨口問了一句昊蒼在哪裡。“在屋裡麵睡著呢。”“那我們去看看。”鄭理秀拉著陳名揚便要一起去。鄭理秀的話音還沒落,裡屋便傳來“哇”的一聲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