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露出魚肚白,一道車影緩緩駛離市區,往鹿娥江的方向悄無聲息的開去。二十來年前的一場大洪水,鹿娥江的水衝垮了在此定居的沿岸小民,一夜之間便物是人非,重建難度很大,費時費力費財,經綜合考量和民眾的意見,鹿娥江沿岸將永不重建,做了必要的防洪措施以後,仍舊維持大水衝垮後的原貌,這麼多年過去,屋頂上長了樹,長了花,住在附近的小農會在大水掩埋後的泥土上種幾株菜花,幾畝水果。車內氣壓低的要命,蘇粒坐在副駕駛,想咳嗽掩飾尷尬都不敢放開音量,後視鏡裡兩個年輕男孩正頭靠頭睡得正香,但看到他們懷中書包裡鼓囊囊的東西,蘇粒又忍不住咽咽口水。把坎傑和坎輝一起叫上,是蘇粒的意思。前幾次她孤身一人每次都能踩雷,這次她為了萬無一失,前思後想還是覺得把這兩位叫上比較穩妥。江沅多疑,蘇粒為了不必要的麻煩,讓坎輝不要帶狙擊槍,王奕的事情是江沅的刺,如果說讓江沅知道他們倆兄弟是因為保護她而射殺的王奕,她跟江沅,可能就真的完了。她有私心,要說,也不是現在。但這件事,同樣是她心裡的一塊巨石,壓著也分外難受。江沅麵色頗為複雜,在他清晨過去接蘇粒的時候,就看見這兩個男的跟兩座門神似的,已經等在門口了,三人相顧無言,江沅也沒下車,待蘇粒出來以後,她讓他們倆個也一道上了車。兩個年輕人上了車就睡。直到現在。蘇粒眼神隨意一掃,冷不丁對上江沅灼人的目光,像是強力膠,一時間忘了移開。“他們是誰?”江沅果然問了。“是李檀派來保護我的。”江沅表情更冷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他對你這麼好。”蘇粒乾笑兩聲,“李檀知道我不是這裡的人,他幫我,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隨即又盈波一閃,心臟砰砰劇烈跳動,他這......不會是吃醋了吧。餘光偷瞄開車的江沅,誰知江沅不客氣的潑了她一盆冷水,“你想太多。”這蘇粒就不高興了,她都沒說呢,怎麼就又被他窺探到自己心裡在想什麼了。她哼哼,“我想什麼了就說我想太多,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我說什麼了嗎你上趕著說我自作多情。”“你!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又不代表我。”蘇粒不想理他,什麼時候變這麼毒舌了,竟然在他這裡連連碰壁。“到了。”江沅停了車。蘇粒往前看去,咦了一聲,“這麼多車呢?”放眼望去,皆是停的整整齊齊的私家車,遠處還有父母帶著小孩子在放風箏,天空寥寥飛著幾隻,還有很多人進行野炊的。另一邊的小山頭,正洋洋灑灑陸續有人挑著擔子下山,不長不短的隊伍看著卻是十分的溫馨。蘇粒大概知道是什麼日子,她隻是有些奇怪,扭頭去問江沅,“你們這裡,過清明這麼早呀?”“驚蟄前後。”車開不進去,江沅把車停在外圍,蘇粒看他對坎傑和坎輝實在沒有好臉色,她後退著來到兩個睡眼惺忪的小孩跟前,“你們倆等會在人群中就行,離我們遠一點。”坎輝沒意見,本來話就不多,聽到蘇粒這麼說,他自動往後退兩步,正經的看著一旁的風景。坎傑是個機靈鬼,從今早上看到江沅那刻,他就警鈴大作,他靠近蘇粒,有點為難,“蘇姐,你讓我們很難辦啊,你是我們老大的女人,你現在讓我跟坎輝給你們倆把風,這不是往我老大頭上戴綠帽嗎?”“你說什麼呢?!”蘇粒聽到直吐血,“你能不能不要隨隨便便給我拉郎啊,真的絕了。我跟李檀半毛錢關係沒有好嗎,他把你們派來跟蹤我,經過我同意嗎。”坎傑糾正,“是保護。”“隨便吧,要麼聽我的,要麼滾蛋。”蘇粒不跟他多廢話,都是些什麼腦回路,鄭能也就算了,這會又把她跟李檀摁在一塊,她怎麼不知道自己這麼百搭,個個都上趕著給她相親呢。跟坎傑說話的間隙,江沅已經走的很遠,蘇粒小跑著追上去,路邊有很多小道蜿蜿蜒蜒通向各個角落,空氣裡彌漫著香火味,隱隱還混雜著食物的味道,蘇粒都給聞餓了。翻過兩個小土坡,就是鹿娥江邊了。經過政府的改造,江邊的吃水線架的很高,除非是再來一場更大的洪水,除此之外這個防護措施是相當的牢靠了。席家古宅就在岸邊,果真如鄭能所說,塌了一大半,剩下的半截建築物在幾十年風雨裡搖搖欲墜,也這麼過來了,再豪華的宅邸,經過風霜,此刻看來也僅僅是麵積比周圍大了些,醒目了些,令人驚奇的是,看上去是在宅邸天井的位置,有一棵巨大的榕樹,看樹乾的粗細,起碼是百年以上了。樹冠敞開,遮蔽了陽光,樹蔭裡透進來的光,在宅子裡垂落成一道又一道金色的流蘇。快走到大門,江沅卻拿手擋住了蘇粒,“等等。裡麵有人。”蘇粒聞聲望過去,果然,門後升起了嫋嫋青煙,還伴著熟悉的香火味。蘇粒遲疑,“那要進去嗎?”“進。”大門上的獅頭鎖扣早已生鏽,木門也被白蟻蛀得飄了灰,江沅輕輕推門進去。在裡麵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帶著一個還坐在嬰兒車裡的混血小女孩。妻子是白人,丈夫雖是華人麵孔但一聽口音就是個ABC,會說中文,但不流暢。他們隻道以為江沅等人是好奇進來遊覽的路人,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你好,我們在這裡祭拜先祖,可以麻煩稍微等一下嗎?”蘇粒脫口而出,“你們也是席家後人?”丈夫聽出她口中的意思,麵露驚喜,“你們是幾房的?”江沅簡單明了伸出兩根手指。這下,那個年輕丈夫臉色就有點複雜了,但還算是很好的脾氣,“你們不要誤會,我隻是有點驚訝,隻是沒想到二房還有人,因為每年清明都是我們和三房家流過來祭祖,今年輪到老大,我的父親生病了,所以我和我的妻子代他回國祭祖。”年輕丈夫叫席尤琛,算起來跟江沅,鄭能同輩,他們已經移民瑞典,妻子也是當地人,席尤琛說,自他有記憶以來,雖然跟三房聯係也沒有很緊密,但他也是知道是在輪流祭祖的,二房在大人口中似乎是透明化,說是已經斷脈了。“不是二十年前才把老宅衝掉嗎,之前我太爺一直住在這裡的。”席尤琛道:“不是啊,老宅早就空了,是危房,沒法住人,自從絲綢工廠倒閉以後,二太爺也跟我們家徹底斷了聯係了,但不知道和三房有沒有聯係。”江沅和蘇粒對視一眼,江沅不確定的又問了一句,“你確定是沒人住的嗎?”席尤琛想了會,還是搖頭,“我沒記錯的話,是的。”白人妻子這時走過來,操著一口聽不懂的瑞典語,席尤琛點點頭,臉上帶著抱歉,“我們要去趕飛機了,中午的航班回瑞典,期待下次和你們相聚,留個聯係方式吧,我父親知道還有你們在,一定會非常開心,病肯定會很快好起來。”江沅沒有拒絕。互留方式以後,席尤琛帶著妻女虔誠的做了簡單的祭祖儀式,便跟江沅和蘇粒道了彆,來去匆匆。留下一大束還沒有用完的香火和幾盤祭品,有新鮮的水果,也有烤好的牛排。總歸是變了味道了。蘇粒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到底是忍不住低罵了一句:“可真是老奸巨猾。”坎傑和坎輝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看到院子裡貢盤上的食物,想也不想就要去拿,被蘇粒一把打掉手,“你們老師沒教過你不能吃貢品嗎?會考不上大學的。”坎傑不以為然,“我又不打算考大學。”,說完趁她不備快手抓了一個梨,衣服上蹭兩下,直接放在嘴裡啃,鮮嫩多汁,十分可口。江沅沒有在意旁邊的小打小鬨,而是繞過榕樹,走進大廳。席家古宅就是老式的四合院,前門進來,是大戶人家的院子,四周都是房間,中間一棵古榕,再往前走,就是前廳了。大水衝垮的部分,是東麵,現在已經高高壘起了防洪牆,地麵僅有長著青苔的石塊能勉強看出當年的地基形狀。剩下的房間都是露天的,房頂都塌了,僅有廳堂還沒有被損壞,柱子房梁都還在。蘇粒注意到江沅時,他已經在前廳站了很久了。蘇粒走過去,“你在看什……”話說到一半,她也停住了,牆上掛的,是當初在老作坊裡掛的那副畫,但這幅還要老,但在這裡得不到保護,已經發黴的不成樣子,隻能看出一部分。“這個,我前幾天在老作坊那看到過贗品。我聽說,真品被席家後人拿回去了。”江沅卻搖頭,“可我覺得,這更像真品。”蘇粒不說話,她湊近兩步,仔細去觀察這幅畫,發黴的部分在畫卷上半部分以及畫麵中央也有一部分泛潮,但還是能看出來大致。同時,拿出手機,將之前拍下來的畫放大比對,就跟玩找不同遊戲一樣。耳朵邊上感覺熱乎乎的,蘇粒餘光一瞥,江沅不知道何時趴過來一起看了,他的呼吸吹得她脖子癢癢。蘇粒脖子一縮,江沅卻沒多大反應,兩眼茫然,“怎麼了?”許是自己太敏感,她摸摸脖子,“沒、沒事。”她逼自個不能再被江沅弄得精神恍惚,心理暗示做足,盯著照片,跟掛著的畫作比對,用心了,也找出了不同。幾乎是異口同聲。“動物!”“多了動物。”沒錯,牆上的這幅黴畫裡,小孩子嬉鬨邊上,還有動物。但動物在整幅畫麵裡,顯得不那麼協調,所以贗品裡都把動物給去除了。裡麵的動物有鷹,蛇,兔子。“這是一條食物鏈。”江沅說。鷹吃蛇,蛇吃兔,是一種食物鏈的平衡。似乎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蘇粒呼吸都帶著急促。“蘇姐!唉你們過來看!”坎傑在外麵叫。江沅跟蘇粒小跑了出去,隻見坎傑和坎輝兩兄弟正蹲在榕樹邊上盯著一處看。蘇粒問:“怎麼了?”坎輝握拳敲敲樹乾,麵色複雜,“風,裡麵有風,樹乾裡麵是空的。”蘇粒後脊背陡然間發涼,下意識往四周看,冷不丁江沅又叫了她一聲,“蘇粒,你不覺得這裡有點眼熟嗎?”“你可彆嚇我。”這突然一下子的,她真的有被嚇到冒虛汗。“你仔細瞧瞧周圍。”蘇粒不情不願掃了一圈,冷汗冒的更多了。四周圍繞著古榕樹,樹根用四塊石磚護了起來。操?這不就是老工廠那個天井空地的布置嗎?!坎輝閒不住的手在這時徒手掰開了一塊。“唉,彆!”江沅想止住他,卻已然來不及。樹乾裡麵是空的,隨即而來的是一股強有力的勁風,坎輝臟話吐出半句,就被風給卷進了樹洞,坎傑要去拉自己哥哥,也一同帶了進去,江沅下意識抱住蘇粒,想避開也來不及,後背像是被一雙有勁的大手一直往裡扯。前廳的畫也一同被吹了起來,一股小小的旋風將本就脆弱的紙張輕易扯了個粉碎,強勁風吹了好一會,才慢慢停了下來,一切恢複如初。外麵的人群,誰都沒發現,清明時節,少了四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