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媽?她不是……”話說到一半,蘇粒噤聲了,這話問得非常不合適。他不是江難,不能說什麼話都能說出口,蘇粒有些尷尬,“那什麼對不住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原來在這個世界,江母還活著。江沅倒沒什麼表情,情緒沒有變化,認真開著車,也聽懂了蘇粒話裡的潛台詞,“在你那個地方,她已經不在了嗎?”蘇粒點點頭,沉默一會,還是開口,“車禍。”其實,蘇粒沒有見過江母,隻記得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席輕湄。她十七歲,生的江難。她來自江南的一個小縣城,以前聽江難提過幾次,他對江南的烏篷船還有些許印象,那個時候,席輕湄還沒有遇見林石,她還會抱著小江難,給她咿咿呀呀唱著江南小調。席輕湄最開始,是一個裁縫,十裡鄉間的衣服,都是經過她的手的,那個小鎮的人都很好,看到她單身帶著兒子,能幫襯一點就幫襯一點了。江難斷了奶後,席輕湄帶著他離開了小鎮,來到了城市。為了養他,從普通的服務生,變成了坐台女。沒人知道為什麼,她會突然離開。再後來,席輕湄跟了林石,一切都變了。席輕湄這個人,這具身體,直到林石去世之前,都已經不是她能支配,連同江難一起變成了林石的附屬品。江沅沒有意外,“在這裡,也差不多了,最後撿回了一條命。腦子有點不清不楚,情緒也不太穩定。我帶你去找她,是因為前幾日,護工打電話給我,我媽最近一直在念叨一個人。”“誰?”“江ling,但我不知道這個ling怎麼寫。”姓江。蘇粒心中突然破除一顆嫩芽,以至於下意識說出口,“不會是你爸吧……”“我也這麼覺得。”江沅向右打了半周方向盤,開了一會,等著紅燈。今天似乎是個吉日,紅白事的車隊連番經過江沅的車。江沅下意識避開了那條路。蘇粒發現,江沅提到他母親的次數很少,她原本以為,江沅能說出一些有價值的事情,但讓她頗感意外的是,去療養院的路上,除開蘇粒主動提起的那幾句,他幾乎是一言不發。蘇粒沒有著急問,畢竟是私事,她不能著急,因為自己的需求要去探彆人的隱私,沒有道理。江沅不說話,蘇粒便也沉默地開始自己理思緒。這個世界,席輕湄是沒有死的,她活著。加上當年救江沅的,是交警之外,分叉點又多了一個。現實世界裡,席輕湄死得淒慘,也死得蹊蹺,連同林石一起,命喪高架橋。當時蘇永波還沒有當上所長,還是經偵大隊的警察,刑警隊的同事說不排除經濟糾紛的報複,所以也出動了經偵大隊。蘇永波看了當時出現場的報告,疑點重重。林石和席輕湄準備移民美國,不知道為什麼,就沒有帶上當年還隻有15歲的江難,就這麼把他拋在了國內。原定去美國的日子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因為江難在學校打架,不得以推遲到了十一月中旬。林石的司機王富強家中有事,換了夜總會裡一個馬仔送他們去的機場。上了高架不到十五分鐘,後麵一輛空客大巴刹車失靈似的撞了上來,直接將載有林石和席輕湄的商務車撞下了高架。高架橋有二十來米。商務車又摔在了下麵的油罐車頂上。一場令使人膽攝的大爆炸,震撼,像一幕持續不斷的煙花大秀。現在想起來,那場大火,還是如同一場夢魘。蘇粒是在電視直播上看到的畫麵,接二連三的爆炸,消防車,救護車,警笛聲響了很久。像是哀鳴,又像是送葬曲。找到林石和席輕湄的時候,他們已經被燒成一截一截,焦炭似的樹乾也不過如此。大巴行車記錄儀上記錄的視頻畫麵裡看出,車子不是刹車失靈撞上去,而是接近商務車時,轟然加速撞了上去。這起案子交警隊直接轉給了刑警隊負責,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空客大巴的司機劉滔,經調查,是林石曾經最信任的馬仔,在席輕湄之前,林石有一任情人叫李思思,劉滔趁林石不在間隙,成了李思思的姘頭,挖了林石不少錢。後來事情敗露後,將兩人都趕了出去。劉韜雞賊,出了城,過了好兩年才回來。李思思就慘了,說是說被林石趕出去,但警方想要找她的時候,她失蹤了,幾經輾轉,才查到她已經被偷渡賣到了柬埔寨。趕到柬埔寨的時候,李思思已經是一具屍體,他們原以為是賣淫,實際上,她是被林石當做是器官生意給分割了。劉韜為什麼要置林石於死地,林石並沒有怎麼對他,甚至,將他趕出夜總會以後,就好像忘了他這個人一樣。之後的調查中,更令人瞠目結舌,劉韜胃癌晚期,說是不想活了,一直記恨著林石,想要同歸於儘。但從他的賬上,卻莫名多出了二十萬。源頭也很好查,記名是席輕湄的副卡,但這張卡,一直都是江難在用。席輕湄出事前的三小時,二十萬一分不少地打到了劉韜的卡上。但蹊蹺的是,這筆錢境內轉賬,江難那個時候卻在澳洲的夏令營,卡沒有帶,手機號也是當地的。江難的口供是,有人偷了他國內的手機,轉了這筆賬。幾乎是天衣無縫。但警局的同事都清楚,江難,並不無辜。可無奈,沒有證據。就好比趙玫死得那個晚上,江難不無辜,但就是拿他沒有辦法。正如蘇永波一直告誡蘇裡,江難這趟水太深了。蘇粒慢慢回神,想著還是有必要說出現實世界裡席輕湄的死因。不管江沅願不願意說,她這邊的線索是儘到了。蘇粒簡明扼要地概括了那場大爆炸,江沅表情依舊平靜,他一字一句聽蘇粒說著,末了最後補了一句:“林石是水淹死的。”一個被火燒,一個被水淹。第三個分叉點。——零市療養院。陰天。法國梧桐擅蔭,敞開的枝乾下坐了不少人。大都是上了年級的老人,護工人手不夠,基本上讓老人們自娛自樂。下棋,跳交誼舞的都有。唯獨梧桐最角落的那張輪椅,有一半,已經曬在了陽光下,手臂曬得有點紅,可輪椅上的女人,仍舊一動不動。她抬著頭出神,嘴唇微張,沒有聲音。“媽,最近還好嗎?”江沅推著她往後退了退,又從輪椅後麵抽出濕毛巾,給席輕湄的發紅的手臂輕輕擦拭。蘇粒盯著江沅的動作,輕柔緩和,他似乎很有耐心,給自己母親擦上一遍又一遍。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席輕湄的手臂有點僵硬,蘇粒沒有多想,便拿起席輕湄的手給她做著按摩,她有看過中醫方麵的書,當時是為了給蘇永波解決頸椎病的,學了這麼個一招半式。江沅盯著她看了一會,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按摩了兩三分鐘,席輕湄終於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蹲在她旁邊的年輕女人。接著,席輕湄抽回了自己的手,無神的目光轉為提防,她抓住江沅的手,像個小女孩似的看他,“她誰?她誰?林石的新姘頭?他死了怎麼還不放過我?”江沅看了一眼有些尷尬的蘇粒,眼神示意抱歉,又試著安撫,“她不是,媽,你搞錯了,她是我朋友,跟著我一起來看您的。”席輕湄還是戒備,不去看蘇粒,又低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江沅推著她進了病房走廊,蘇粒跟在他後麵,她注意到,席輕湄雖然病了,但她還是會打扮地很得體,一身簡單樸素的旗袍,手上的玉鐲戴的早已發亮。聽老人說,玉這種東西,是隨人的,人越精神,它就越亮。席輕湄既然活著,今後的半輩子,自然是不會再有什麼差池了。蘇粒問:“她這樣,有多久了。”江沅將輪椅推回病房,抱起席輕湄放到床上,又蓋上被子一角,擋著點肚子,怕她著涼。空調開的有點低,蘇粒將溫度調高了兩度。又給她開了電視,很快,席輕湄的注意力被電視上咿咿呀呀的戲曲給吸引了去。“我們出去說。”江沅拿著一個蘋果走向陽台。江沅的技術挺溜,蘋果皮削了老長都不見斷,邊削他邊說:“我把她從水裡拖上來後,她撿回了一條命,之後,神誌就有點不清楚了。”江沅頓了半秒,到底還是沒有把心中想的那件事說出口。15歲,不大不小的年紀,但該懂得早就爛記於心,林石和席輕湄教會他的,是生存;瑪利亞帶給他的,是家庭;而那位老交警教給他的,是正義。江沅沒說的,是他自己心底那個想法,一個單純作為兒子的念想。他的母親,席輕湄,並不是蘇粒口中那個席輕湄,她們不一樣。跑出來那個晚上,是席輕湄給他放的門,雖然她不承認,可江沅忘不掉她拖住林石時,回過頭來看他的那個眼神。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兒子最後的救贖。江沅一直堅信,她沒有完全失去神誌。江沅不知道他跑出去以後席輕湄會遭受怎麼樣的虐待,他隻知道現在,他們母子倆都活下來了。在福利院住了兩年後,林石找到了江沅。他帶著席輕湄,開著豪車要過來接江沅回去。江沅自然是不肯的。瑪利亞院長出麵,林石揚言說要買下這塊地,說是給江沅的後花園,話裡的猖狂和變態的控製欲,當時在場的人都聽見了。年級小的,拉著江沅說羨慕,年級稍大些,懂點人情事故的,江沅從他們眼裡看到了鄙夷,同情,還有恐懼。江沅受不了了,他打電話給了那個救他的老交警陳鈞。陳鈞親自帶著同事過來,和林石對質,他沒有像一般派出所那些和稀泥崇尚家和萬事興的民警一樣勸和,他第一次保住了江沅。第二次,第三次,上頭施壓讓陳鈞彆再管這件事。後來陳均逝世前最放不下的,還是他當年因緣巧合救下的這個孩子,他愧疚,當年沒有能力保下江沅。陳均退出後,隻剩下江沅和福利院的一群孩子們麵對林石這座食人血啃人骨的大山。貪婪作祟,一個尋常的下午,林石單獨去找了江沅。他聽瑪利亞的話去超市買調味料,路上遇上了林石。江沅自然是不從的,兩個人瞬間扭打在一塊。到底是孩子,力氣不敵成年男人。席輕湄什麼時候出現的,江沅不知道,或許她早就尾隨林石出來,想要知道他到底要乾什麼。江沅忘不掉,席輕湄對他吼,讓他快滾。當年的他恨過席輕湄,後來想想,她應該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在保護他。三個人一直在扭打,後來瑪利亞見江沅遲遲不回來便出來找他,正好撞見了江沅將林石推下了河。林石手忙腳亂間將席輕湄拖下了水。岸上的兩人都愣住了,但沒有一個人動。直到看到林石摁住席輕湄的頭往下壓時,江沅當時一個激靈,跳了下去。他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拽開了兩人,抱住席輕湄,瑪利亞在岸邊接應,將江沅和席輕湄拽上了岸。很巧,路燈壞了。又是老城區,那時候這條路隻通往福利院,隻有這麼幾個人。瑪利亞一直和江沅說,不要回頭,江沅也沒有看見林石最後的樣子,隻聽到後麵的水聲撲棱了一會,就再也沒聲了。“唉?你削到手了,想什麼呢。”蘇粒突然抓住了江沅的手,傷口很淺,隻出了一點血絲。江沅回神,後知後覺感到一絲刺麻,忽略不計的觸覺,他不動聲色抽回手,“不礙事。剛說到哪裡了?”蘇粒搖搖頭,“你心不在焉。”江沅把蘋果削開一半,遞給蘇粒,“我媽吃不了那麼多。我又不愛吃這個。”蘇粒接過來,咬了一口,脆,但不是很甜。“我們先進去吧,看看今天運氣好不好,能不能問出點事情。”席輕湄開心地接過江沅給她的蘋果吃了起來,如江沅所說,她隻吃了這一半水果的一半。江沅在席輕湄旁邊坐下來,抽出絲巾給她擦有些黏糊的手。蘇粒原以為江沅會慢慢循序漸進地引導席輕湄開口,不曾想,他開門見山就是一句,“江ling是誰?”空氣靜了半瞬。席輕湄又開始發呆,江沅也不急,又問了一句,“媽,江ling是誰,是我爸嗎?”“噓——”席輕湄突然咋呼地拿手指抵住江沅的嘴巴,瞪大眼睛,警惕地搖頭晃腦看著四周,仿佛是怕被人聽見。又找找手,讓江沅耳朵湊過去。“你過來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誰都不知道。”江沅陪著她也低聲回應:“好。”“他告訴我他叫江零,一二三四的零,他對我可好了,他對我說,這一次要好好保護我。還說,讓我等,一直等,他一定會活著回來見我。不要告訴林石,江零還活著。不對,林石死了,江零,我也找不到他了。哎江零是你嗎?”席輕湄說著說著突然哭出了聲,到最後直接是自言自語了,臉上的皺紋被眼淚填滿了,像是乾涸的河道突然灌滿了一次性水源,可依舊是乾。她抓著江沅的手呼喚著江零,“江零,這麼多年你去哪裡了,我真的快撐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