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金家。將將卯時,整個金府便動了起來,丫鬟們拿著潔白的棉帕將每一處都擦拭得纖塵不染,小廝們一遍遍檢查著桌椅的擺放,馬車上的一應物件兒是否齊全。廚房裡更是五更天就忙了起來,擇菜燒水揉麵上蒸屜,一道道涼菜點心流水一樣送到儲存間,那香味兒熏得忙了一個早上的小丫鬟肚子咕咕直叫……主子們同樣忙著,沐浴、更衣、上妝,三位年紀相仿的女郎更是連早膳都恨不得省了,臉上的胭脂點了七八遍都不覺得滿意。待到挑選衣衫首飾時,或覺得昨兒選好的裙子不夠鮮亮,或覺得手上的珍珠串子不夠圓潤,更有一位女郎昨夜太過激動,額頭上冒了兩三顆紅紅的麵皰,直嚇得花容失色。也不是沒辦過宴會,但這一次據說連明安侯世子都會赴宴,又是替她們相看夫婿,自然不能同等對待。忙忙亂亂到了巳時,總算迎來了第一位客人。金令濤的長子金城親自在正門處迎人,見是父親的好友,忙讓心腹迎了進去,之後的客人越來越多,金城將幾個堂兄弟指揮得陀螺一般,總算沒出什麼差錯。趙明茵是在巳正時分到的,被小廝領進院子後,直接來到了水榭,遠遠便看見有人朝自己揮手,叫道,“明哥兒,這兒,來這裡!”趙明茵認出是誰,同樣揚了揚手,跟小廝道了個謝,這才快步朝那邊走去。見著熟悉的人總是開心的,她也笑了起來,“成宇,今兒怎麼來這麼早?”是的,眼前這人便是鄒成宇。三年的時間並沒有讓他抽條,反而越長越壯,胖胖的手上搖著一把折扇,見到她滿是喜意,“哎,還不是我娘,天不亮就開始催,我連早膳都沒吃飽!給你帶的禮物也沒時間送。”趙明茵自動忽略他的抱怨,隻是有些好奇,“你不是月初就回來了嗎?這都沒時間,忙什麼呢?”“哎,彆提了!”鄒成宇聞言歎氣,一張胖臉皺成了包子,“就這段時間,不知道被我娘押著赴了多少宴!”趙明茵挑眉,“為了你的親事?”“嗯。”鄒成宇哀怨地看著她,“你就不能幫我說說情嘛?我娘最稀罕你了!再說,你不也一樣沒定親嗎,你說她著什麼急啊?我這兒一天天的,做買賣的時間都不夠呢!”趙明茵瞪他,“彆打我主意,我比你小,三歲!”“嘁!”鄒成宇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彆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去過百花樓了!”趙明茵義正言辭,“我那是為了談生意!”“誰知道呢……”鄒成宇語調拖得老長,他可沒去過青樓談生意!兩人邊走邊鬥嘴,過了水榭,又穿過一處月洞門,隱約便聞著一股淡淡的花香。鄒成宇在前方引路,待穿過這處院子後,眼前頓時開闊起來,這裡竟是一片杏花林!大片大片的杏花競相綻放,每片花瓣都似抹了一絲胭脂,粉白中透嫣紅,微風吹過,花瓣雨洋洋灑灑落了滿地,襯著藍天綠草,連呼吸都帶著春天的味道……“真美!”趙明茵忍不住感歎。“那是當然!我就知道你喜歡!”鄒成宇得意道,引著她往杏花林走去。趙明茵這才注意到,林中不時有人穿梭其間,除了偶爾的丫鬟小廝,皆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年公子,有人在花樹下撫琴,有人在品茶聊天,也有獨自一人沉醉在美景之中。片刻後,趙明茵便聽到了一陣喝彩聲,林間人影浮動,待穿過幾株遒勁的杏樹,便見前方空地上聚著十來個少年公子,正爭相傳遞著一幅畫作。其中一位藍衣少年注意到兩人,臉上頓時揚起笑容,“鄒兄,這兒!”待兩人到了跟前,這才好奇地看著趙明茵,“這位是?”鄒成宇熟絡地介紹起來,“這是我兄弟趙明,趙二郎,這是薑家四朗,薑軒。”“薑公子。”趙明茵拱手行禮。“誒誒,趙公子好,喚我薑四郎便是!”薑軒趕緊回禮,他本就是個熱絡的性子,再見對方禮儀周到、模樣俊俏,看起來年紀又小,便主動介紹起來。“這位是我好友程思遠,這是薛言,趙公子才到吧?我們剛剛正在作詩,喏,那位是咱們關武的大才子尹玉楓,最善畫,方才便是在看他的畫作。誒誒……”說著他忙拉住另一個人,“到我了到我了,周三郎你都看多久了,快傳給我!”“胡說!我將將才拿到!”“那你趕緊,我這兒幾個好友等著呢!”“知道了……”看著這熱熱鬨鬨的場麵,趙明茵忍不住笑起來,透過人群,果然看見一個白衣男子端坐樹下,明明大家爭相觀摩他的作品,他卻神色淡淡,眼睛看著花林深處,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疏冷的感覺。突然,那人似有所感,微微側頭,趙明茵隻覺撞進了一片琉璃般清冷的眸子,不由想起自己前世養的那隻白貓,忍不住朝他微微一笑。對方愣了一下,麵無表情地轉過頭。趙明茵:……偷窺被發現什麼的,果然好沒麵子!趙明茵不再四處打量,正巧畫傳到薑軒手裡,便和大家一起欣賞起畫作來。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年公子,她很快和大家熟悉起來,這個時代玩樂的花樣並不少,有文人學子喜愛的賞花、賦詩、撫琴吹簫,也有富家公子愛的投壺、行酒令,甚至骰子等,不過這是金家的春日宴,其目的是什麼,大夥兒都心知肚明,自然玩兒得文雅些。趙明茵這幾年沒少參加這些宴會,陪著鄒成宇玩兒了一陣,覺得吵,又見時間還早,便一個人去林中賞景。她跟金爺做了好幾年生意,還真沒怎麼到他府裡來過,再說她一個姑娘家,也根本沒打算出風頭,還不如好好賞賞景。這一日天氣極好,暖暖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照在身上,隻覺又暖又軟。金爺不愧是大豪商,這片杏花林不知多大,待漸漸深入,耳邊隻剩下偶爾花瓣吹落的簌簌聲,漫步其間,隻覺得身心都變得舒暢起來。然而,沒欣賞一會兒,趙明茵便聽到前方傳來隱隱約約的低泣聲。臥槽!她這是遇到古言裡的經典橋段了咩?頓時,趙明茵一顆八卦之心熊熊燃燒起來!想像一下,春日裡,花樹下,千嬌百媚的閨秀被她的少年情郎擁入懷中,含羞帶怯,眸光灩瀲,櫻唇……唔,悠著點悠著點,這兒可不是現代的某某片!她小心翼翼往前走,隨著聲音漸漸變大,也終於看清了全貌……花樹有,美人兒有,少年同樣有,隻是那哭得梨花帶雨的,竟是前幾天揚言要砍人手的跋扈女子!趙明茵藏在樹後,微微皺眉,那高挑的背影怎麼越看越覺得熟悉?“為什麼霆驍哥哥?為什麼!那是個商戶女子啊,你為什麼要答應娶一個商戶女子!”路時錦絕望地看著麵前的人,“嗚嗚嗚……錦兒不好嗎?錦兒從十歲就開始喜歡你啊!六年了,我在王府待了整整六年,連母親病重都不曾回家,就是想離你近一點,你真的不知道嗎?”“抱歉,這與我無關。”對方的神色冷酷漠然。路時錦倏地瞪大眼,然而,下一刻卻猛地朝男子撲過去,張開手臂想要抱住他。“路姑娘!”男人閃身避開,卻還是伸手拉了下女子的手臂,避免她因踉蹌撲空而摔倒,隻是神色更冷了。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聽清楚我的話,我於你,沒有絲毫情意。”說完快步離開,顧不得女子的哭聲,隻在路過某棵樹時一把拽住了某人的衣領,不由分說地將她拖走……“咳咳,將軍,陸將軍,我錯了,咳咳咳……”趙明茵拽著自己的衣領,咳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是的,那個杏花樹下把人家一顆少女心摔成渣渣的,就是坑了她的陸將軍!此時自己更是被他小雞仔一樣拎著,以她的武藝就絲毫沒有還手之力。於是,趙明茵果斷慫了,又是道歉又是發誓,終於將自己的脖子從對方手裡解救出來。“呼,勒死我了,將軍大人您怎麼能這麼對自己的朋友呢!”趙明茵揉著脖子控訴道,下意識離他兩丈遠。陸琢挑眉,朋友?他什麼時候跟她成朋友了?趙明茵嘿嘿一笑,“將軍儘管放心,今日的事我絕不會泄露半個字!不過在我看來,將軍這種做法才是真男兒!既對人家姑娘沒意思,自然要果斷明確地拒絕啦,這樣人家最多傷心一陣兒就過了,不像有些黏黏糊糊的,結果害人家一輩子。”陸琢默了片刻,抬眼看她。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絳紅衣裳,圓領,窄袖,上身是大片暗金色麒麟紋樣的刺繡,蹀躞(diéxiè)帶勒著他勁瘦的腰,整個人顯得修長而挺拔,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感。趙明茵被他看得有些恍惚,下意識咽了咽口水,那什麼,她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長得真好看啊!“你不覺得,殘忍?”陸琢輕輕吐出幾個字,明明沒有多餘的表情,趙明茵卻在他話語中聽出了濃烈的情緒。隱忍,嘲諷,冷冽,卻又帶著深深的迫切。趙明茵回過神,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一答很關鍵,決不能敷衍,因此沉思片刻,道,“我給將軍講一個故事吧。”不等對方反駁,她直接說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書生,在趕考時遇到了一位小姐,兩人一見傾心,約定書生趕考便會來到府上求取。然而,等那書生中了狀元回來,卻發現小姐已嫁了他人。書生從此一病不起。“這時,一遊方僧人經過,從懷裡摸出一麵鏡子叫書生看。書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絲不掛地躺在海灘上。路過一人,看一眼,搖頭走了;又路過一人,將衣服脫下給女屍蓋上,也走了;再路過一人,挖了坑,小心翼翼將屍體掩埋了。“僧人看著書生,解釋道,‘那具海灘上的女屍,便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個路過的人,曾給過她一件衣服;最後把她掩埋的那人,便是他如今的夫婿。’書生怔住,隨即大悟。”她朝陸琢眨眨眼,“將軍不若將兩人的身份換換,今日所為,又有何不對呢?!”然而,一向自詡聰明的陸琢仍被她說得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卻是心口一噎。換換?這是讓他將自己換成前世死在沙灘上的女……男、屍!!嘖,陸琢覺得自己什麼鬱氣都沒了,這個趙明真是,真是……他竟一時找不到詞語來形容!努力運了運氣,陸琢不想再跟他說話,一轉身,走了。趙明茵:……我說錯什麼了嗎?我這開解你呢好吧!“誒,陸將軍,等等我啊……”看著人都快沒影了,趙明茵趕緊倒騰著腿跟上去。下意識放慢了步子,陸琢微微側目,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人,有些不解,也有些好奇。“你平日也是這般?”趙明茵懵懂,“哪般?”陸琢:信口開河,膽大包身,刁鑽狡詐,通透靈慧……然而話到嘴邊,卻隻吐出了一個字,“蠢。”趙明茵頓住,看著他的整張臉上都寫滿了‘匪夷所思’四個大字!她蠢?她蠢??這人是不是眼睛有病啊!不行不行,她要氣死!她的弓箭呢……然而還沒等她做出反應,對方緩緩勾起嘴角,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同情。“金令濤相中了你呢,趙姑娘。”哢嚓,趙明茵聽到了馬甲碎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