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茵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是她十八歲的這一年,少年意氣,風華正茂。為了表揚她考上一本,在廣州當老板娘的姨媽接她過去玩。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吃海鮮,第一次穿三百塊錢的裙子,也是第一次見識水上樂園的各種玩法。然後,在走進衝浪池的時候,她腳下一滑,直直地沉進了水裡。那一瞬,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趙明茵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漆黑的深淵,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儘頭。她一直往下墜落著,絕望無助,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然而,當她被人拉起來以後,才發現也就落水了幾秒鐘而已。此時的趙明茵就是那種感覺,她明明無比清醒,卻感覺呼吸被隔斷,耳朵裡聽不到任何聲音,所有的觸覺似乎都消失了,隻有整個人在不停地往深淵墜落……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趙明茵開始隻有一種空茫的墜落感,直到感覺喉嚨像被什麼掐住似的無法呼吸,胸肺炸裂似的疼,她才猛睜開眼睛!“哥哥,哥哥!”稚嫩的呼喚在耳邊響起,趙明茵渙散的眼珠漸漸凝聚起來,她看到了破舊的房頂,聞到了苦澀的藥味,四肢軀乾再次被大腦掌控,發出聲音,“水……”身子被人扶起,一碗熱水遞到嘴邊,趙明茵顧不得看人,大口大口吞咽起來。一碗水下肚,趙明茵感覺四肢百骸都被滋潤了一般,長長吐出一口氣,這才完全清醒過來。“我怎麼了?”看著站在床邊的眾人,趙明茵問道,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又啞又暗,幾乎聽不清楚。“哥哥生病了,睡了好久好久!”趙明芸一臉害怕地撲到床邊,一隻手緊緊拽住她的袖子,哭訴道,“再不醒就要死掉的,哥哥壞,差點就死掉了!”趙明茵摸摸她的頭,低聲道,“抱歉,讓芸兒擔心了,哥哥保證以後都不會了,好不好?”趙明芸吸吸鼻子,努力把大眼睛裡的淚水憋回去,仰著小腦袋很嚴肅,“不許騙人!”“嗯,不騙人!”趙明芸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心中憐惜,對一旁的小枝招招手,“請小枝姐姐幫你洗洗臉,小花貓,鼻涕都快出來了。”對上小枝擔憂的神色,趙明茵搖搖頭,“我沒事了,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請王大哥給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小枝點點頭,牽過趙明芸的手,“明哥兒你餓了吧,我去看粥好了沒有!”說著拉了下旁邊的小草,三人便一起出去了。屋裡隻剩下王競,趙明茵接過他遞來的水,忍不住打量四周,發現這是一極簡陋的房子,土牆、泥地、茅草頂,屋裡除了自己睡的這張床,就隻有一個破櫃子,此時的王競都還站著呢。趙明茵喝完水,見王競要來接碗,不由擺擺手,自己把碗擱在了旁邊的櫃子上,指了指床尾都位置,“沒這麼弱,呐,你坐下說,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王競站著不動,看她的眼神透著幾分無奈。“坐呀。”趙明茵催了一下,還把腿蜷了蜷,看床尾,地方挺寬啊。王競還是不動,卻明顯歎了口氣,頗有些語重心長地道,“你是姑娘家。”男女七歲不同席,他能隨便坐姑娘家的床頭嘛,那成什麼了!趙明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撲哧一笑,樂了,“你不說我都忘了,可你們也沒把我當姑娘呐,那不,都叫著明哥兒呢!”王競扭過頭,不想理她:那是大家不想拆穿你的身份。“咳咳……”趙明茵動作大,咳嗽了兩聲,迎著王競關切的目光,也不再逗他,“也就你還講究這些,我們逃了一路荒,什麼沒遇到過。行行,不坐就不坐,這是咱們屋嗎?蔣虎哥呢?還有,我是怎麼了,你都給我說說唄。”王競看她仰著頭,不太舒服的樣子,想了想,說了句“等一下”,三兩步跑出去,很快抱了個樹墩子進來。把樹墩子放好,坐下了,這才解釋道,“我們到元洲了,落戶在關武縣黎灣村,這裡是分到的房子。大哥跟人撿石頭去了,房子很破,需要修。你在山上昏過去了,發熱,跟隊伍裡的小孩一樣,在縣城看過大夫,昨天我們才到這裡。”趙明茵看著他,這也太言簡意賅了吧!“沒了?”王競點頭。趙明茵無語,她知道王競不愛說話,若非必要,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可怎麼自己對上了,還是這麼鬱悶呢。“你把我病了之後的事全給說一遍唄,咱們怎麼給分到這兒的?大夥兒還在一起嗎?那幾個孩子病好了沒?哎呀,你得先給我捋一捋呀,我這一個個問題一時半會也問不完啊!”王競點頭,正要說,門口的兩人已經先後進來了。小枝走在前麵,端著一個大陶碗,見趙明茵已經坐起來了,很有些不悅道,“明哥兒,你怎麼不躺著?有什麼事也要等病好了再說呀!”她三兩步就跨了過來,坐在床邊,舉著勺子就要喂她粥,“快吃東西,青菜肉粥,我可是按著你教的步驟做的呢,可好吃了!”“彆彆,我自己吃!”趙明茵趕緊伸手止住,自己把碗勺搶了過來,看她雙頰紅彤彤的模樣,問道,“傷口好了沒?”“早好啦,我一頓能吃兩碗飯!”小枝拍拍肚皮,笑得露出兩顆虎牙。趙明茵也笑,看著一旁端著藥碗,安靜沉默的小草,忙道,“也多謝小草!藥就放櫃子上吧,小心燙手,我一會兒自己喝。”說完還朝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個感激的笑。果然,小丫頭嘴角旋出一個笑窩,聽話地將碗放下了。趙明茵心中好笑,可能是心態問題,有時候對著這幾人,總有種在養孩子的感覺,不能厚此薄彼,時不時要鼓勵誇獎。蔣虎是憨厚大哥,熱心義氣直腸子,對她似乎有一種盲目的信任,也不知蔣奶奶之前究竟給他說了些什麼。不過,最讓她欣賞的,是他心胸開闊。你想,他失去的可是一隻手啊,得多難過,多抑鬱,但他不僅能大大方方告訴彆人,還覺得自豪,他可是殺了一頭狼啊!尋常人,誰看到狼不得嚇得尿褲子!趙明茵也曾擔心他會心有芥蒂,想想其他人即便受了傷,卻都身體完好,隻有他一人成了殘疾。蔣虎卻隻覺得是他自己沒本事,他奶從小就教他不要怨天尤人,不然單是彆人有父母自己沒有這事兒,就得讓他嘔死。而王競,趙明茵其實更願意將他當作夥伴。他不像蔣虎憨直沒心機,相反對人很冷淡,沉默,也心思重。趙明茵隻知道他出自官宦人家,至於為何逃荒路上隻剩下幾個老弱婦孺,想來不會比趙家的所做光彩多少。之所以願意信任他,除了兩人之間的恩情,更是看到他這一路對大家的照顧。他早熟,穩重,默默為她分擔著身上的責任,也從不因為自己年紀小而輕視,相反對她很是信任。至於小枝,可能天性如此,即使在趙府待了五六年,依舊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不聰明,沒心機,重情誼,腦袋裡永遠一下隻能裝一件事,但對她說的事從來是最認真最執拗的。她讓她想起前世的小表妹,比自己小六歲,也是不聰明,長得有些黑,經常因為教她寫作業把自己氣得原地爆炸,卻也在極大程度上滿足了她大姐姐的保護欲。因此她對小枝總是更耐心些,看著她一臉崇拜的眼神,便忍不住心軟。而小草,趙明茵隱約在她身上,看到了她曾經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女子。她雖沉默內斂,卻性情堅韌,是個很有主意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她有獨立的思想和勇氣,這在這個將女子當作附庸的時代是很難得。趙明茵願意教她,也很期待她的成長,這跟對小枝的寵是不同的,她更願意看著她通過自己的努力,一點點變得強大,這也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吃完藥,趙明茵的精神反而好了些,聽小枝說趙明芸到旁邊嚴家玩兒去了,也沒讓兩人走,繼續聽王競說事。原來,自那天晚上上山後,趙明茵便病了,除了發熱,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大晚上的實在找不著大夫,便隻能給她喂了退熱的藥。可熱是降了下去,人卻還是昏睡不醒。無法,第二天早上,王競便趁著領米糧的時候,去求了護送他們的官兵,對方見他謙遜有禮,談吐不凡,也願意給他個麵子,給找了大夫。大夫姓錢,也是要遷往元洲的災民,因為醫術不錯,早早就被帶在了官兵的隊伍裡,平時也很給大家看看病。此時趙明茵已經不燒了,就是人昏睡著,錢大夫也沒看出什麼症狀,隻說估計是累著了,精力耗費過度,開了些溫補的藥,讓好好養著。眾人無法,隻能用簡易擔架抬著她趕路,好在當天傍晚就趕到了元洲關武縣。入了城,王競又帶她去看了大夫,得到同樣的結果。他們這群人消息還算靈通,知道第二天官府就要分配地方,一時也顧不得其他,當天晚上張鏢頭帶著王競和兩個機靈的後生,提著禮,悄悄去找了一個叫周傳明的官兵。這一次災民數千人,從一開始就被分成了十個小隊,方便管理,而小兵周傳明就是護送他們的官兵之一,負責這一隊幾百人的巡邏。之所以找他也是眾人研究過的,那是個心善的小夥子,之前給趙明茵找大夫也是他引薦的,這才能見到人,反正已經麻煩了一次,債多不愁。而巧的是,周傳明還真記得這群人,並對趙明茵、王競等人印象深刻。昨晚後半夜水漲起來,除了他們六隊宿在山上沒事,其他隊可有好些災民的行李都給衝跑了的,他還被隊長表揚了一番。周傳明收了禮,也沒拿喬,雖然他對災民的分配沒有發言權,可他本就關武縣縣城人,入了將軍麾下後,也跟當地的官吏有了些交情,便指點他們去尋當地的縣丞。按常規,難民都是被打散安置的,但有人提點,想被分到一個村也並非難事。或許是少年心性,又或許是強烈的好奇欲,聽了他們一路走來的艱辛,周傳明實在想看一看,這群人能在那個少年的帶領下過上什麼樣的日子。這些心思王競等人自是不知的,他們順利見到了縣丞,對方得知是周小爺的指點,又知道這些人既非同族也無親緣關係,不用冒任何險,因此很痛快地將他們分到了一個地方。第二天下午,他們便到達了黎灣村,這裡離縣城二十來裡,處在兩山之間的凹地,有包河支流流經此地,被稱為小東河。四麵青山環繞,水田開在河邊,旱地則是繞山開出來的梯田。他們來時,村子裡已經沒人了,隻有十幾棟依倚山而建的土房子,皆十分破敗。這也是他們能被分到一起的另一個原因,梨灣村在幾年前遇到匪患後,被殺的被殺,逃難的逃難,漸漸就沒了人煙,加上這裡四麵環山,不像包河沿岸交通便利,也就沒人來落戶了。除了他們十三戶,官府又分了六戶人,剛好把村子填滿,各家也都分到了房子,雖然很多都塌了大半,總算有了遮風擋雨的地方。這年頭分到的房子都是實打實的家產,當時分房子時,眾人還鬨了好大一場矛盾,畢竟誰都想分到最好的,幸好有官府衙役震著,王競又想出抽簽的法子,雖然也有人事後抱怨,但總算順利給分完了。趙明茵一家是由最小的趙明芸抽的簽,運氣一般,抽到了半山腰一棟,三間土屋一字排開,右側靠牆搭了一間較矮的,塌了一半,左側似乎有個棚子,不過已經全塌了,前麵的空地用竹子圍成了一個院子,院子裡有棵柿子樹,一架黑乎乎的石磨,地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旁邊沒有鄰居,最近的房子也離著兩三百米。這也是典型的南北差異,北方多平原,村子裡的房屋大多都是一棟挨著一棟的,西南百分之七十都是山地,很多房屋都建在山上,要找到一處適合建房子的凹地並不容易,需要將地麵鏟平了,底下的斜坡還要用石頭一摞摞壘起來,防止滑坡。因為登記時各自落了戶,所以蔣虎和王競也分了房,一個在山頂,一個在山腳下,離趙明茵最近的,是左邊山腰上的嚴鐵牛一家。張鏢頭一家在山腳,跟王競的房子挨著。說完這些瑣事,趙明茵忍不住伸了個懶腰,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大手一揮,在幾人不甚讚同的目光下,起床!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