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茵是在第二天中午知道入城費的事的,此時院子裡的人已經沸騰了,張鏢頭見他們那屋的門開了,第一時間找到了她。此時的趙明茵半靠在炕上,左肩、左腿都纏著繃帶,臉色有些憔悴。見她這樣,張鏢頭先詢問了傷勢,聽她說沒事,精神又確實還不錯,這才問道,“明哥兒可知道外麵貼告示,說退錢的事了?”趙明茵點點頭,她剛剛已經聽好幾人說了,沒看見屋裡隻有他們三個傷員和一個不懂事的趙明芸嘛,其他人打聽去了。“你怎麼看?這自古以來都隻有當官的收錢,哪兒給老百姓退過錢哦!”張鏢頭滿臉都寫著不相信,眼睛卻又滿是期待地看著她,顯然很想信啊。趙明芸被他這模樣逗笑了,沒想到張鏢頭還是個陰謀論者,趕緊安慰道,“張爺爺彆急,我一聽說就讓王大哥去打聽了,咱們總要親自看一眼告示才是。”“嗯嗯,是要看,要看。”張鏢頭連忙點頭,不過顯然還是沒被安慰到,又問,“聽說還要登記啥,你說不會見咱們是流民,拉到一處給……”說著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當然,這也不是嚇人,他年輕時可就遇到過屠城的,一整個城的人因為得了怪病,被放火燒了個乾淨。“不會的張爺爺,真要殺咱們,還給發錢作甚啊?要麼不讓進來就是,不是說今兒進城的流民就隻收十文錢了嘛。”張鏢頭想想,也是,拿起桌上的碗喝了口水,這一上午心焦火燎的,他連口水都沒喝痛快。正在這時,王競提著兩袋米回來了,見到張鏢頭,他也沒意外,先打了個招呼,把東西放好,這才在旁邊坐下。“看了告示,沒問題,蓋的是縣衙的印。”他頓了頓,皺眉道,“不過我猜,告示可能不是縣令發的。聽說昨天來了一隊兵,進了縣衙就沒出來,我去看了,守城門的也換了。”趙明茵和張鏢頭都嚇了一跳,當兵的,還進了縣衙,難道縣城被占了?“城裡亂沒亂?”趙明茵問道,昨天也沒聽說有兵啊。王競搖頭,“沒變化,糧價還降了一成。”趙明茵呼出一口氣,“那應該沒事,真是亂軍的話,肯定不會太平。”她歪了歪頭,露出困惑的表情,“退錢、降糧價、換守衛,難道是來了個替換縣令的好官兒?”“嘖,還真像那麼回事兒!”張鏢頭忍不住歎道。趙明茵也笑,“看起來不像壞事,咱們不如先去試試,真能拿到錢,也沒問題,大夥兒再一起去。”張鏢頭點點頭,這才是真被安慰到,“中!說不定是咱想多了,讓我家老二老三去,他倆會拳腳,真有事跑得快。”“我也去!”趙明茵趕緊道。張鏢頭擺擺手,“你個小娃子去乾啥,小胳膊腿兒的,還沒蘿卜粗。”說著就坐不住,跟趙明茵說了句好好養病,三兩步就出了屋子。趙明茵:……被嫌棄什麼的,真的很紮心好嘛!她也不想穿成個孩子啊!一旁,王競抿了抿嘴角,聲音裡帶著笑意,“你好好養傷,我跟去看著,放心,不會有事。”趙明茵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這是把她當小孩哄呢!心裡卻泛起一陣暖意,算了,她一個二十六歲的靈魂,不跟他們計較。當然,事實證明,想太多也不全是好事,比如當天下午,他們這就因為去得太晚,有一半人沒領到錢;還有一部分人病著,也領不了,需要親自到場登記。為此,大家都決定再留幾天,他們在這兒一天最多花三十文,還有幾個漢子找到了給人修屋的活計,一天能掙十幾文。趙明茵幾人則專注養病,精神好的時候一起說說話,順便把需要的東西都采購了。這天中午吃完飯,大家都在屋裡乘涼,趙明茵看著精神明顯好了很多的蔣虎和小枝,特意把大家叫到一起,開會,全稱“家庭會議”。鐘氏母女出去了,大家便都坐到了炕上,輪到王競時,他還稍稍推辭了下,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大人了。趙明茵當然不肯,團團坐也是有利於大家培養感情的。“好了,我先說,今天咱們這叫‘家庭會議’,意思就是全家人一起開會,每個人都要參與。現在我先說話,有問題的人像這樣先舉手,才能說話,知道嗎?”趙明茵做了個手勢解釋道,很有一家之主的風範。大家點頭,都很興奮,然後就見小草第一個舉起手,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趙明茵朝她點點頭,“有什麼問題,說。”小草抿抿唇,有些猶豫道,“我會還你銀子的!那,那樣也算一家人嗎?”說完緊張地看著她。“當然,隻要你沒離開,自然是和我們一起。”“哦!”小姑娘呼出一口氣,抿起一個小小的梨渦,“我又沒想走。”趙明茵笑笑,繼續道,“既然是一家人,就先排一排次序吧。蔣虎哥最大,是大哥,王競第二,是二哥,小枝今年十二歲,是大姐,小草是三姐,芸兒最小,是小妹妹!大家有沒有意見?”眾人搖頭,倒是趙明芸仰著小臉,奶聲奶氣問,“那哥哥呢?沒有說哥哥哦!”趙明茵就揉著她的頭,笑,“哥哥就是哥哥呀。”唔……小丫頭捧著腦袋,懵懂地點了點。一時間大家都笑了,其實大家都知道了趙明茵的性彆,卻一致保持了沉默,仿佛隻要她不主動說,大家都當作不知道樣子。“好了,接下來我們說一說要買的東西。”趙明茵取過之前買的紙筆,又讓小草拿了一個小凳子,放到王競麵前,笑著改口道,“請二哥給我們記下來。”王競嘴角一揚,露出幾分少年人的朝氣,顯然是很喜歡這個稱呼。趙明茵看著蔣虎,道,“來,大哥先說,我們雖然不會一直住在這兒,不過路上還需要些東西。”蔣虎撓撓頭,嘿嘿一笑,顯然是想過的,“俺覺著,再買幾把刀唄,還有驢,趕路正好!”這也是知道家裡有銀子才敢說,昨兒趙明茵把銀票換成了銀子,給他們一人身上藏了三兩,就怕有什麼意外。趙明茵點點頭,看王競,他看看小枝,道,“你們先說。”“行,那小枝先說。”小枝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她長這麼大還沒被這麼多人看著說話,心裡又甜絲絲的。她舔了舔嘴唇道,“我覺得,要買布,做兩身衣服和鞋子。還有背包,比包袱好,裝東西方便。”“嗯嗯,做新衣服!”趙明芸第一個叫出來,“要紅色,繡花哦,包包也要紅色!”說著摳了摳身上的補丁,很是嫌棄。大家被她逗笑了,不過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覺得,嗯,需要換新的,鞋子更是,雖然洗乾淨了,卻基本上都是破洞。接下來大家都說了各自需要的東西,趙明芸的糖和小草的剪刀都通過了,一時興趣高漲,你說一個我想一個,寫了滿滿一整張紙。至此,第一次家庭會議圓滿結束,在小草同學的強烈懇求下,王競帶著她進行外出大采購,可羨慕壞了不許出門的趙明芸。五天後,傷員們恢複到可以出門了,順利從衙門領到了退款。趙明茵他們也將東西采購齊全了,甚至還買到一頭年老的毛騾子和一輛舊車。這時,衙門裡又出了新告示。原來,隨著進城的流民越來越多,平澤縣雖然劃了兩處安置區,也漸漸裝不下了。這時縣衙裡出了通知,會將流民遷到更南邊安置,官府給分田。具體怎麼分沒說,隻說是男丁,就給分。消息一出,整個城都驚動了,趙明茵第一時間召集大家開會,這些天歇得太安逸了,差點就失去了憂患意識。看著明顯興奮的眾人,趙明茵也不廢話,直接道,“先說我知道的消息,這裡肯定是不能留,第一,我們沒有戶籍,買不了地,買不了房子;第二,平澤縣是川陝交界的第一座大城,官府不會允許流民留下的。”“告示一出,王大哥就去打聽了消息,官府給出的地點有四個:麟州、元洲、集洲、壁州,其中麟州最近,壁洲最遠。幾個地方都是有山有水,麟州靠近西北,容易乾旱,壁洲太遠,不適合。我的想法是去元州,第二近,有山有河,最適合我們眼下的情況。”說完又道,“這事必須馬上定,越早去登記越有可能把我們分一塊,等到了後麵,官府的人煩了,誰還管咱們想去哪兒!”“那,真不能留下?”有人問。趙明茵乾脆道,“不能!”“那行、行吧……”有人應了,再一想,既然不能留下,去哪兒不是去,還能有田分。雖然不是最近的,可明哥兒說的對,他們已經被大旱坑慘了,可不能再去個會乾旱的地兒了。看眾人意見一致,趙明茵也鬆了口氣,隨後就帶著眾人去府衙。到了才發現,隊伍已經排到了大街上,眾人不敢耽擱,火速站了位置,又向周圍人打聽消息。出來的人手上都拿了跟木簽,說是登記後發的,裡麵有四個位置,想去哪兒就在相應的地方登記,然後人家發你一個木簽,三天後有兵爺護送著過去。地也分,一個男丁分四畝,一家要是有五個男丁,就能得二十畝,要求是十歲以上,具體咋分得到了地方才知道。戶籍也給辦,也要等到了地方。人家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不過這也夠了,大家已經聽得熱血沸騰了,給分地,有戶籍,就表示他們是良民、有家產了,這群人裡好多奮鬥了半輩子,也沒掙出幾畝地呢。隻有趙明茵沉默著。男丁分地,那女子呢?女子難道就種不了地,養不活自己嗎?這個世界的規則總是讓人惡心,一邊看不起女性,一邊用各種方式打壓著女性,不給她們任何壯大的機會。同樣沉默的還有鐘氏母女,他們是十幾家人裡唯一沒有男丁的家庭,不給分地,她拿什麼養活自己和女兒?難道隻能改嫁嗎?想到為了救自己而死的夫君,鐘氏摸著藏在袖子裡的鐲子,用力地閉了閉眼。一個時辰後,趙明茵站在貼著“元洲”字樣的桌子前,報上自己的名字。“趙明茵,女,十歲,榆縣人,父母雙亡。家有四人,姐姐趙小枝,十二歲,大妹妹趙小草,九歲,小妹趙明芸,四歲,自願遷往元洲。”說著她將排在身後的三人讓出來,證明確有三個姐妹。登記的小吏是個白麵書生,細長臉,性子溫和,甫一看到這四個剪著短發、穿著短打的“小子”,給愣了好一會兒,還不死心地問道,“真是姑娘?姑娘可不給分田哦!”趙明茵奇異地理解了他的善意,一雙鳳眼笑彎了起來,“是的,多謝大人,我們姐妹有其他手藝,能養活自己。”然而,她剛說完,後麵的王競和蔣虎就站了出來。王競生氣地看了她一眼,朝小吏施了一禮,道,“小子王競,年十四,乃是幾位妹妹的兄長,家妹頑皮,還請……”話還沒說完,卻被趙明茵拽住了袖子。“王大哥,謝謝你。不過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你和蔣虎哥同樣有自己的姓氏宗族要承襲,我也是!”王競神色複雜地看著她,半晌,在她堅定的眼神裡敗下陣來。小吏看著這一幕,有些感動,又有些佩服,等記錄完,還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放心,元洲的風俗跟其他地方不同,也是有不少女子當家的。”趙明茵朝他感激一笑,內心再次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讚。是的,這才是她選擇元洲的主要原因,那裡是可以讓女子當家的!自從腿能走動後,她就時不時問候一下殷大夫,老爺子也很喜歡和她聊天,雖然她知道的很多現代醫學都隻是常識,可放在這個時代,卻是很難得的。因為打算留在四川,趙明茵也向老爺子打聽這邊的情況,越聊越覺得他不一般。仗著人小臉皮厚,趙明茵跟老爺子建立了初步的友誼,也知道了一些關於這個朝代的知識。原來,此時的四川仍舊沿襲唐朝舊稱,隻是將“道”改為“路”,稱劍南路,其下設四府,興元府、成都府、潼寧府、黔西府,各府之下設州,州下設縣,縣之下則是村。他們要被遷移到的幾個州,元洲算是對女子最寬容的,據說那裡曾建立過一個女子為尊的政權,雖然滅了幾百年,但女子的彪悍性格依然沿襲了下來,所以,女子當家也比較容易被接受,正適合趙明茵這種情況。至於為什麼不跟王競、蔣虎合成一家,趙明茵也慎重考慮過。雖然此時的幾人親密無間,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可未來太長了。他們會長大,會成親,會組建自己的家庭,會有更親的人。人性複雜,沒有誰能永遠不變。那時候,她們四個女孩,或許會成為兩人的負擔,也或許會因為種種利益,被利用、被舍棄。這是一個男子為尊,一個以父以夫為天,長兄為父的時代,她不想給自己帶一個枷鎖,她更想自己當家作主!之前她說的一家人,其實更多的是情誼上的,已是一時意氣,欠缺考慮,總不能老是給自己挖坑嘛。當然,這也是有弊端的,就比如登記完後,大家都知道她是姑娘家了,看她的眼神都有些變化。最氣的是張鏢頭,老爺子可是早就被趙明茵哄著要教她功夫的,這下好了,好好的弟子成了女娃娃!倒是鐘氏母女,待她越發親厚起來,教她怎麼裁衣,怎麼持家,還約好安定下來要挨著住。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很悠閒,雖然大部分時間花在了買東西、整理行裝上,但閒暇時也會做做針線,用小鍋搗騰些吃食。一邊修養一邊準備,很快就到了出發的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