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劍洞穿項阿西喉嚨的時候,尉遲紅綠手中的斬馬刀也砍向了翟月的右臂。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任何人在自己的手臂麵臨被砍掉的危險時,一定都是回撤。但是翟月沒有。於是尉遲紅綠就隻能看見項阿西喉頭紮著一柄細若琴弦的長劍,從馬上栽倒在地上。而翟月卻露出了一絲笑容。尉遲紅綠斬馬刀又起,祁連百折鑽出,一邊與他站在一處,一邊回護著翟月。西涼兵與中原人全都殺紅了眼,所有人都殺心四起,隻瞧見衣服臉麵與自己不同,便抽刀殺人,就如野獸相互撕咬。就在這山崩地裂一般的混亂之中,翟月就隻是站在那裡。身邊的喊殺聲他聽不見,祁連在他手臂斷掉的瞬間從他背後穿過與尉遲紅綠戰在一處的聲音他也聽不見。他隻是站在原地,仰頭看著天空。這本該是一個好天氣的,朗朗青天,明明白日,一朵一朵的白雲逐山而去。胳膊的劇痛讓他雙目模糊不清,那疼仿若成了他的身體,疼著疼著,意識也就模糊了,他就在這一片混亂中,用力仰頭,看著天空。四麵屠戮的聲音慢慢遠去,他恍惚間,竟然聽見了山風琴音。祁連與尉遲紅綠並沒有戰多久,尉遲紅綠眼見項阿西被人猛然間刺殺,而城外的世家也亂哄哄擁進了城裡,當即將項阿西的屍身綁在馬上,縱馬要上城牆指揮戰鬥。祁連眼見著翟月滿身是血,殘臂也不曉得去了哪裡,卻隻呆呆站在那裡,仰頭看天,暫時顧不上尉遲紅綠,先將他扶住,想替他止血。就聽他口中喃喃念著:“燕信,等著我,等著我。”就在那一聲一聲地“等著我”之中,祁連就見他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城外走去。奇跡一般,所有人的都在廝殺,他們都有對手,他們都拚儘了渾身解數想要將對方絞死在自己的刀、劍、手掌甚至是牙齒之下。唯獨翟月沒有。他做了半生人家手裡的刀,沒有一個人是他自己想殺的。但是這世上,卻有一個人是他自己想愛的。於是他就那樣踉踉蹌蹌地走著,跌倒了,就掙紮著爬起來,然後繼續向前。祁連想要追上去,卻不想有人拉著她,輕聲道:“讓他去吧。”祁連轉頭,見林羿的目光也跟著翟月,直到翟月的聲音竟然就那樣消失在了城門外。林羿身上也滿身是血,祁連不覺緊張:“哪裡傷到了嗎?”林羿張開手,掌中隻有一支長笛,對著祁連笑道:“我沒有刀,沒有劍,不過一柄笛子而已,哪裡會傷到。”祁連當即鬆了一口氣,看向林羿,問道:“現在如何?”林羿道:“你說。”祁連環視四周,就見許多人已經殺地氣喘籲籲,可還在繼續殺,仿佛做了野獸就不曉得該如何做人了一般。“結束吧。”“好。”祁連祭出百折,帶著林羿,二人一同飛向了觀山塔。這座曾經百餘年間不斷有高僧登臨,為這座城市誦經祈福的高塔上,林羿從懷裡掏出一枚煙火,拋在空中,那枚煙火在空中炸開,形若數朵紅色杜鵑。就好似四海山上的野杜鵑,紅紅火火地開遍山頭。緊接著,自碧山城東南西北八角城牆,忽然間高高立起了八麵玲瓏銅鏡。陽光照在那八麵銅鏡上,整個碧山城瞬間就被那八麵銅鏡所放出的白光籠住。林羿修身長立,雙目微閉,手持風信。緊接著城中人就聽見一個極其恐怖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那聲音恍如山傾海覆時才會發出的聲音。城中有人不覺停了手中的刀劍,緊接著他們發現整個城被一層一層的黑雲遮蔽了。祁連捉刀而立,靜靜地看著塔下,護佑著林羿用風信編織幻境。他們二人都知道,這幻境,原本並非幻境,而是千萬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又一次的事情。原本它很可能會再次發生的。城池陷落,天降火雷,山林裡的巨型野獸衝進城池,咬死了它們能夠見到的所有生靈。大地裂開了口子,群山傾頹,河水倒灌,陸島移位。隨即而來的,是萬物凋敝,水、火、山、石、土儘數散儘了。日月星辰全部都摔落在地,大地上升,天空下沉。而人,早已經儘數覆滅了,他們無處可逃,無處可避,滅頂的絕望將他們全部壓死在了地下。接著,幻境中的所有人都發覺自己落入了一片混沌。這是創世之處的混沌。他們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茫然不知,自己在這樣的世界該往何處去。這便是龍君紫帝向林羿與祁連描述過的混沌之時。人,在這樣的世界裡,正是螻蟻都不如。明川悠帶著明川府兵也在四方山巒上靜靜看著這一幕,她無法知曉城裡眾人在幻境中正在經曆什麼,她隻是在等,等她登場的時候。奇怪的是,恰是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了許輕樓。自那日許輕樓再次失蹤之後,她就沒有再想起過他,她太忙了,有那麼多事需要她去料理。可不知道為何這時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人。並沒有什麼特彆的事情,甚至連清晰的麵龐都沒有,就隻是簡單的想起了他。城中的八麵銅鏡忽的滅了,明川悠對身後裝備齊整的兵馬道:“進城!”許多年後,經曆過那樣一場滅世幻夢的人依舊記得在他們茫然睜開眼,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動彈不得,就看見了一支仿若天神下降的兵馬肅整入城,領頭的是一個銀甲紅披的女將軍。這支軍隊很奇怪,他們入城之後並沒有開始戰鬥。而是開始救助受傷的人,扶起被砍倒的旗杆,修整被毀壞的房屋,悄無聲息地幫助劫後餘生的人們重新建立這座城市。而當有人想要異動,破壞這一絲難得的太平之時,那銀甲紅披的女將軍隻一箭就將他釘在了牆上。所有人都知道那個人為何而死,而他們也真的已經殺不動了,也真的怕了。在經曆了那樣滅世幻夢之後,他們發現自己,真的什麼也不是。林羿睡著了,祁連背起林羿,禦起百折,帶著他穿城而過。“等一下!”祁連回頭,見是尉遲紅綠。他掙紮著用斬馬刀將自己撐著站起來,在剛才那場幻夢中,他的力氣也全部被抽走了,不單力氣,心裡所有想要屠戮的欲望這一刻也消失殆儘,他很累,不知道自己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尉遲紅綠用儘自己最後的力氣看向祁連,道:“那不過是一個幻夢,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吾王的怒火,會燃遍整個中原的,到時,你們就要經曆真實的絕望了。”祁連看著他,平靜道:“那我就去燃君殿,殺了他。”說罷,那道白光就消失在了晴空之中。又是夜沉似水,美人山眠,河水靜流。依舊是那座山,依舊是那樣的墨色和水色,可今夜的月亮很亮。祁連靜靜坐在河邊,林羿蓋著她的衣衫,睡在她的身側。城裡的事有明川悠,她不需要再費心了。這時候,她隻想將心思都放在身邊這個睡著的人那裡。於是祁連也側身臥倒,看著青年沉沉地睡著。祁連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上了他的眉毛,一點一點,順著撫下來。他真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啊。然後是眼睛,她的指腹輕輕放在他的眼睛上,隻敢用一點點力氣,微微感受著那點點跳動。林羿睡地很沉,那個巨大的幻境是他曾經隱藏在心底的場景,那時他害怕祁連死掉,自己就會忍不住借用老龍的力量,真的將這個世界毀去,每一次想起,那個場景都會生動一次,就會往他心頭刺一刀。不過在祁連慢慢握緊了他的手之後,這一路走來,這個場景就慢慢不會再傷害到他了,而且他還為它續上了後半段。沉淵,祁連,阿愚。這就是他的錨。祁連繼續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見他依舊睡地那樣沉,大著膽子,手指順著他的鼻梁,最後輕輕撫摸到了他的唇上。他唇上的皮膚很細,很潤,摸起來,很舒服。祁連不覺有些緊張,將手縮了回去。忽地天旋地轉,她的手指被人捉住,接著就被林羿反身壓在了草地上,那雙她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睜開。冰雪融,春水盛,萬物生。唇與唇相依,齒與齒相撞。這個吻,真是等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