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月盤膝坐在觀山塔頂,膝上放著一把七弦琴。此琴名曰“雙月”,乃是一把春秋古琴,原本的主人是個逍遙的隱士,常常在曠野中自飲自彈,翟月本想像他一樣的。隻可惜,他命不好。拚了命地想逍遙,可終究不過鏡中花,水中月。雙月琴,一月明,一月暗。他指尖微動,幾聲天音自遠而來,那琴音方動,碧山城中便有人停下了腳步。而隨著靈透的琴音似環繞著美人山的白水緩緩流動,更多的人都停下了腳步,轉頭望向了觀山塔。飛過此處的鳥雀也都紛紛收翅,落在塔頂。但見塔上那人,一襲白衣,長發隨意束在腦後,恍若世外神子,不若紅塵俗客。些微散音起伏上下,似乎一艘小舟出現了在那浩蕩的白水之上,小舟上亦有一人,隻是隨著那白水向前,很快消逝在江麵之上。城中不覺有人落了淚,恍惚好似心頭有什麼也空了一樣。這城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不蒼太平百年,碧山城裡的百姓每日都是在花與歌裡度過清晨與夜晚,忽然而來的戰火讓他們手足無措,親人驟然離去,愛人猝然死亡。他們沒有了君,沒有了父,總覺得隻是一場噩夢。好似眼睛一睜,還能回到曾經那個溫柔暖軟的時光裡去。一切都好似被暫時停止了,凝固了,他們許多人依舊在驚懼之中,還沒有時間去悲傷。甚至不敢悲傷,隻能將家門關緊,假裝看不見青石板上的那些來自異鄉的屠戮者。可這時的琴曲,卻好似打開了他們心口的閘門。舉城同泣,舉城同悲。城外的密林中,兩匹白馬邊,林羿與祁連也站在那裡,聽著城裡的琴音。許久,林羿對祁連輕聲道:“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還,他這是在彈有期。”祁連亦聲音很輕:“那時他授琴,我笨地緊,實在沒學到什麼,若是還有機會,真想再與他好好學一學。”林羿卻道:“你在音律上確實不大聰明,不過現在縱然你想學,我想他應該都不會再願意再教了,更不會願意再收任何做學生了。”琴聲依舊不絕,二人又聽了一陣,祁連將自己那匹馬的韁繩遞給林羿,道:“我先入城,既然他還活著,我定要幫有期護好他的性命。”林羿點頭:“也好,他應該是在等獨孤嘉樹,等獨孤嘉樹一到,勢必要做些什麼的,有你在也可萬無一失,我去接應明川悠。”祁連正要走,卻不妨被林羿牽住衣袖,祁連不解,回頭看他,林羿伸手將她擁在懷裡。祁連也沒多話,伸手抱住林羿的腰。二人在密林中相互擁著,又站了一陣,許久,林羿才將祁連鬆開,幫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束帶,笑道:“去吧,小心。”祁連點頭,亦道:“嗯,你也是。”這二人此時已經心意相通,默契非常,一言一語都不消說,都各自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了。項阿西聽聞城中有人在高塔上彈琴,引得城中人紛紛駐足落淚,當即怒道:“哪裡來的妖魔,上去捉了殺便是,囉嗦什麼?”尉遲紅綠道:“碧山城不同於洛陽,三王子還是要以安撫民心為上,此人可禦琴音蠱惑人心,可用,令人捉下來便是。周皇室馬上就要到了,臣看那個姓獨孤的女人並沒安什麼好心腸,三王子切勿節外生枝,還是安心等二王子來接應吧。”項阿西沉著臉想了想,無奈也隻得如此,援兵久久不到,他心中多少有些煩躁,隻得揮揮手讓手下人去辦了。熟料過了一陣,手下的西涼兵又回來報:“殿下,我們在塔下呼喝,那怪人全當聽不見,是不是要上塔。”項阿西當即怒道:“上,上,上,這點小事也要來問我嗎?”哪裡曉得,不多時手下人又來報:“殿下,殿下,那塔我們上不去,而且城裡人圍地越來越多了!”項阿西哪裡還壓得住怒火,不等尉遲紅綠阻攔,捉刀跨馬,就往觀山塔衝去。一眾百姓被西涼兵連呼帶嗬,趕著遠離了那塔,項阿西看著那高塔上彈琴之人,也不多話,足下一蹬馬背,就想飛到高塔之上將那彈琴人砍下來,好叫不蒼國人瞧一瞧西涼三王子的威風。不料他好不容易終於衝到第九層,卻臨空好似被什麼擋了一下,那操琴之人分明就在眼前,他卻紋絲不得存進,揮著大刀劈砍幾下,也不過就是有幾道藍光一閃而過罷了。而翟月卻充耳不聞,眾人哭他不聞,眾人笑他不聞,有人提刀來殺他,他亦不聞。他隻是平靜地撥弄著手底下的琴,而那琴,也隻是彈給一個人聽。那個愛笑,愛哭,每每自己琴音落下,就會摘一朵紅花放在琴邊的人。那個第一眼看見自己,就傻呆呆問“你是神仙落了凡塵”的人。那個將他捧成掌心明月的人。那個尋遍天下,唯一一個能夠聽懂他琴音的人。項阿西平生最恨被人蔑視,更何況是這些被他視作弱雞菜鳥的中原人,他哇哇大叫兩聲,正要繼續揮砍,卻聽遠處傳來一陣恢弘禮樂之聲。翟月聽見那聲音,嘴角牽出一絲冷笑,好似地獄修羅一般。也就在那時,他手下的琴曲立刻變了調子,哪裡還是那般清透的古音,當即一聲一聲刺空而出,琴成了刀,一刀一刀削骨斫肉。先前落在塔頂的鳥雀,亦是忍耐不得,竟相嘶鳴驚叫,與那琴音交雜一處。而想要用力再劈開那道看不見屏障的項阿西,竟然被這琴音蕩地吐出一口鮮血,被追趕上來的尉遲紅綠接過,落回地麵上。如此,那琴音硬是生生蓋過了城外的禮樂之聲。直到獨孤嘉樹的車駕出現在了城門外,這琴音才停下。翟月抱琴起身,默默看向城外那一條蜿蜒如長龍一般的軍隊。尉遲紅綠替項阿西查看了傷勢,倒是沒有大礙,遂低聲道:“三王子先莫要衝動,臣看這彈琴之人是衝著獨孤嘉樹來的,且先看看再說。”項阿西雖然心中不忿,可自上一次洛陽之事被父親教訓之後,也學了些道理,當即將唇邊的血擦了乾淨,低聲道:“好,等會兒我再來收拾他,非得把那把琴砍了!”獨孤嘉樹早就看到了觀山塔上的人,她知道那是誰,隻是不知道他這時出現是來做什麼。她身後是這一次跟隨她來到不蒼的十幾個世家大族的兵馬,全都是精兵強將,而西涼的援兵已經被她秘密阻截在了路上。她的計劃正在按部就班的進行,當然不能允許任何意外的出現。為了她的計劃,她已經將所有可能威脅到她的人,無論是知道她過去的,還是有可能影響她地位的,通通滅口,殺了個乾淨。隻是單單,忘掉了這個人。獨孤嘉樹輕輕轉動了一下手指上一杯紅玉指環,小暑立刻向後揮手,一排弓弩手對準了觀山塔。獨孤嘉樹也不再客氣,揚聲道:“你是任氏的部下,曾為任氏出生入死,現在任氏與我周皇朝唇齒相依,你的功勞,本宮也都悉數記下了。”卻不料翟月道:“包括我殺你的功勞嗎?”獨孤嘉樹臉色一變,當下確定翟月來者不善。而跟隨在她身後無論是任氏還是旁的世家中人,聽見高塔上那人說任空曾經想要殺了獨孤嘉樹,不覺都露出些詫異的神情。獨孤嘉樹不是周氏長公主嗎?任空不是含辛茹苦養大了周氏的公主和太子嗎?“你難得不想知道,任空下令我殺你的時候,那令是如何寫的嗎?”翟月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就聽他道,“棄子,誅。”獨孤嘉樹手中的戒指立刻碎成了兩截,小暑一揮手,箭矢如飛蝗一般密密匝匝而來。恰那時翟月麵前閃過一道白色光罩,將那些箭矢全數擋掉,就聽祁連的聲音亦從空中傳向遠處:“翟教習有話儘管說,有我在,沒人傷的了你。”百折泄下的白光將觀山塔頂籠罩密密籠住,祁連站在翟月身後,靜靜地看向城外中人。翟月揚聲道:“她向所有人說了不同的謊話。她誆騙西涼,你們取了不蒼,就可以南下,把那裡都變成你們的馬場,等西涼人派兵拿下了碧山城,她扭頭就派兵秘密在路上將西涼的援兵截殺。”項阿西哪裡料到這一出,當即臉色大變,卻被尉遲紅綠按住,快速調來了滿城的西涼兵,被分派各處看守的西涼兵瞬間就進入了戰備狀態,自城牆上架起了火炮,對準城下中人。城外的中原各世家兵馬也不再掩飾,紛紛抽出兵刃武器,對準了城門。然後尉遲紅綠仰頭道:“你繼續說!”翟月看著兩邊的信任瞬間就分崩離析,不覺好笑,繼續又向城外道:“然後她用這樣的功勞就對跟隨她的世家大族說,你們隻要跟隨我們去收複不蒼,你們就是正義之師,是中原百姓的救世之星,待我周皇朝光複河山,你們就是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你們有的人癡傻天真,真被她哄地心甘情願;有的人則自有算盤,有人拉旗唱戲,不妨各謀其利。”城外發出一陣騷動,不過他這番話並沒有完全讓城外的軍隊生出太大的異樣。獨孤嘉樹又要下令之時,就聽翟月又道:“她巧言令色,能言善辯,長袖善舞,心思歹毒,可你們知道,她這一番本事是從哪兒學來的嗎?”獨孤嘉樹猛地一驚,尖聲吼道:“住嘴!你給本宮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