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之中,兩根火燭燃著,祁連將一張一張的紙錢點燃,靜靜看著那些紙錢燃成一團一團小小的暖光,然後化成了黑色的蝴蝶,消失在夜空之中。天上懸著一輪滾圓的月亮,那麼大,那麼亮,不知覺,竟是中秋了。她心中愧疚,那日在不蒼老王靈柩前言之鑿鑿,說是會全力看顧不蒼,照顧燕信,卻不想須臾數日,就發生了這麼多變故。眼見著所有的紙錢都燃成了灰,林羿提起一壺酒,在地上灑儘了。幽幽長空,明明圓月,二人寂寞無聲,耳邊若有若無,總是那個家夥在笑,在喊。“林大哥!”“小姑姑!”許久,林羿才道:“有期的生辰的是五月二十三,我曾聽從大食國來的商人說,他們那裡凡是生在這個時候的男子,身體裡都住了兩個人,一個人聰明,好奇,有什麼難過的,總是自己很快就能將自己治好了,他們通常都是些熱心腸,喜歡笑,也容易哭,可另一個,固執、敏感,一旦愛上什麼人,那是至死也不要辜負的。”“嗯。”祁連輕聲應道,“倒是同他很像。”“嗬……隻是像罷了。”林羿長歎一聲,“這世上,再難有一個燕有期了。”祁連心裡一時又酸澀起來,是啊,這個世上,再難有一個燕有期了。二人不再言語,緩緩向鹿關的方向回去。圓月當空,難免有人思鄉,鹿關上隱隱傳來一陣胡笳,北風肅冷,樂聲哀咽。二人不由駐足聽了一陣,卻聞是一支古曲,那曲聲當即將林羿拉回了三年多以前。那時他要離開書院,燕信送他,在河岸邊的一艘小舟裡,那時天也涼了,蘆葦落霜,北雁南飛,二人就在那小舟裡飄蕩著。燕信搬出一隻缶來敲,一邊敲,一邊唱,唱地恰是這古曲:“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彆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隻是燕信的聲音清朗,透著少年特有的曠達與恣意,歌聲回蕩在水麵上,好似不會停歇一般。是啊,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燕有期了。北風吹來,二人不覺都有些涼,方回城,就見溫寒山與淩雙溪騎了馬要出去。溫寒山下馬,對著二人拱了拱手,接著又對林羿道:“閣主,準備去西涼的人馬已經安排妥當了,就等我了。”林羿點頭:“好,辛苦。”祁連看淩雙溪也在,問道:“雙溪也去嗎?”淩雙溪微微頷首:“嗯,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林羿道:“雙溪姑娘在不蒼原本就主理內朝諸多事務,此次去西涼正是才得其用,寒山,你找了個好幫手啊。”溫寒山笑道:“是啊,這一次還要辛苦淩姑娘呢。”淩雙溪搖頭:“不,是我該謝謝你們,不蒼的臣民百姓,還要拜托你們。”祁連看她麵目沉靜,衣衫肅整,臉上已經不見哀色與淒惶,知道她當是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再多言,隻是道:“那你們小心。”淩雙溪道:“你們也保重。”淩雙溪快速打馬出城,溫寒山自然相隨而去,看二人在夜色中很快消失了蹤跡,祁連回頭對林羿道:“我們何時去不蒼?”“獨孤嘉樹一動,我們就動。”“什麼意思?”“獨孤嘉樹不會讓西涼占著不蒼太久的,否則任空幫他們造出來的那些好名聲不是白費了?畢竟現在天下大小世族,都將周皇室與任氏當作正義之師了,除卻之前他們收在麾下的,其它氏族也都在竟相歸附。”“那他們與西涼合謀的事,就真的無人知曉嗎?”林羿笑了一聲:“多少人是真的蒙在鼓裡,多少人是假裝不知,這就說不清了。”祁連不覺也是一笑,意外的是,此時她心中並沒有多麼惱怒和不平,隻是感慨人世間諸多幽深難解之處,就如一片無光的黑暗森林。她曾經是那麼厭惡那些魑魅魍魎與他們的陰謀詭計,此時卻覺得如此可悲可歎,這群人一生都將困在那些用自己和彆人的陰謀鑄造的牢籠之中,欺騙者與欺騙者比鄰而居,暴力者與暴力者拔刀相向。而乾淨純粹如燕有期者,縱然念及他之時,心中覺得哀傷,可他這一生分明是明媚而燦爛的。浮雲花,高臥酒,他是自在的。祁連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生出這樣的感悟,隻是當這樣再想起燕信時,雖然難過依舊,可又莫名覺得這世上能有他那樣的人存在過,是一件很值得令人高興的事情。林羿又道:“不出所料的話,等他們將河中與河南全數收淨之後,就會借著正義之名去接手不蒼了,拿下不蒼之後,就是江南,再之後,應當就是兩黎。”祁連不覺有些詫異:“雀王那樣的人,為什麼也會被獨孤嘉樹給騙了呢?”林羿道:“因為她將《周鑄》送上了西涼。”“《周鑄》?”祁連忽地明白,項雀那樣的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尋常的勝利早已經不能夠滿足他了,所以他才會願意與自己有那樣的約定,而此時麵前擺著那麼大的誘惑,可以帶著他再一次踏上力量的高峰,他怎麼可能拒絕,現在怕是早已經沉迷於練劍了。林羿又道:“西涼多將,雖然項阿東被你殺了,但是雀王的另外幾個兒子都能征慣戰,再加上西涼十二將中還有八個依舊常年在戰場上橫行,所以並不需要項雀親自出手,說來這自是好事,隻要他被困在鑄劍爐前,旁的人收拾起來畢竟容易些。”隻是祁連還是不明白:“可那《周鑄》十分玄妙,你也是研究了數年才有了些進益,無論是任氏還是西涼,短期內都很難有寸進啊,若是沒有法門,想要沉溺其中,怕是艱難。”林羿笑道:“所以啊,我找了一個人,去幫幫雀王。”“誰?”“黑先生。”祁連從未聽說過此人,林羿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祁連的眼睛越睜越大,最終隻能看著林羿,道:“幸虧你不是個壞人。”林羿笑:“倒是挺險,這還得多謝阿愚教導之恩。”與此同時,在距離鹿關千裡之遙的皇城裡,昏暗的宮殿之中,有一個人也在悼念燕信。周氏王朝統領中原將近四百年,到了最後的一百年,帝王昏聵,宮廷淫亂,原本恢宏明亮的宮殿竟然也好似與人一般,變得腐朽衰敗。有時,已經老到不成樣子的宮人還會在宮牆下的水溝裡撈出不知何時掉進去,已經變成了白骨的掌鑰官。獨孤嘉樹與任西窗走進這座宮殿的時候,它就是這幅樣子了。獨孤嘉樹鬥誌昂揚,將這宮殿當成了她新的戰場,很是想整治出一番樣子來,可任西窗卻隻是茫然地看著。這便是任空給予他的,那個更加尊貴的身份嗎?獨孤嘉樹的整治是有作用的,任西窗幾乎不用做什麼,隻需要按照獨孤嘉樹安排好的一切去做就可以了。所以大部分時間,他都是渾渾噩噩的。直到這日聽見了燕信自焚於不蒼皇宮的消息,他才忽然笑了一聲:“燕信,燕太子,他算什麼太子。”宮人看著他仿若瘋癲一般,狂笑一陣,就被他踢出了內殿,喚了舞女進去。同樣也是那一輪又大又亮的月亮,大殿門敞開著,任西窗披著一身紫棠色的繡金長袍,敞著裡衣,發冠已然歪掉了,一頭黑發披散下來,覆住了他麵前那個膚若白脂、玉體橫陳的女子。那女子的口微微張著,任西窗隨手拎起酒壺,薔薇紅一般的酒汁傾泄而出,灑了女子一身。任西窗早已經醉眼惺忪,啞著嗓子道:“你知道嗎,那個不蒼國的國君死了。”女子柔膩著聲音,輕輕攀上他的肩頭:“殿下,什麼不蒼國啊,這天下隻有一個國,一個君。”任西窗笑了一聲:“你這話,還是說給外麵那位公主殿下去聽吧,我是沒有興趣的。”那女子又嫣然一笑,輕聲道:“也是,那些天下大事陰謀詭計什麼的最無聊了,殿下還是與妾身,享受這人世間最大的快活吧。”“你這話說的,倒是幾分趣味了,那燕太子就最愛這些,美酒,美人,美景,情,愛,他做了二十多年太子,任性恣意,享儘了人間繁華。而我呢,我做了二十多年任家少主,什麼都沒嘗到,日日擔驚受怕,生怕一個動作不對,一句話不對,就要墮了君子的清名,什麼君子不君子,全都是假的!我爹是假的,娘是假的,我也是假的!罷了,任西窗已經死了,現在,我是周嘉潮,是這天下血統最純淨的太子!”任西窗一邊說著,一邊狂笑著將那酒壺拋了,低頭看向那女子,伸出舌頭,俯身舔向了那女子的耳垂脖根。大殿外,孤獨嘉樹靜靜站在那裡,她臉上的麵具早已經被全部丟掉,眼角高高吊起,朱唇黑目,膚若白雪,赤紅打底的宮裝上是藏青繡著的仙鶴,大翅張開,幾欲飛天。聽著大殿裡麵傳來了那一男一女的呻吟聲,她緩緩扯一個笑意,對身邊的小暑道:“吩咐下去,就說太子受疾體虛,收複不蒼之事,難以成行,由本宮代行。”“是。”小暑正準備退下,獨孤嘉樹又道:“吳冥找到了嗎?”小暑回道:“找到了。”“在哪裡?”“碧山城附近的一處名叫獨衫寺的小廟裡。”“獨衫寺?怎麼從未聽過。”“是個荒村野廟,隻有一個老和尚在廟裡。”小暑頓了頓,又道,“需要把他找回來嗎?”“不必。”獨孤嘉樹隨意理了理她那絲毫不亂的發鬢,淡淡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他知道,他放棄了本宮,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