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和林羿那一日雖然射死了柔牙三旗的首領,但並沒有將柔牙人徹底給打下去。柔牙人本就尚武好戰,柔牙小孩自幼就是在馬背上長大,從小學的就是如何用弓和刀殺死敵人,他們就好似草原上的狼群一樣,失去了首領的狼會迅速找到了其他的首領,服從他們,成為他們的士兵,而每當新的首領產生,他們會帶著自己的族群建立新的領地。這個族群橫行草原幾百年,並非沒有道理。而且這一次還有任氏在背後給他們提供武器糧草,於是他們很快就再一次集結,咬上了鹿關。明川悠的身體雖然沒有徹底恢複,但是戎裝上身,長發束緊,背上弓,握緊劍,跨上馬,就比喝了多少湯藥都管用了。城牆的戰鼓一息不停地擂動著,而柔牙人集結士兵的鹿角號也不斷發出指令,喊殺聲伴隨著刀劍刺入皮肉的聲音,刺激著士兵們不斷地向前衝殺。按說祁連的身手放眼鹿關,也找不到比她更厲害的,可是要說到指揮作戰,領兵守城,卻是不行了,於是在明川悠的帳前領了個先鋒官的職位,專門負責護在明川悠身邊,叫她性命無憂,可全神貫注指揮。從前在書院,大家都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學生崽子,直到了這時,祁連才發現明川悠那滿身的驕傲,果真是有實實在在的來處。她隻要站在城樓上,她的士兵就可以為她慷慨赴死,毫無懼色,這一日明川士兵與之前祁連那日見到的,分明就是兩批人馬。至於林羿則自願去後方調遣糧草,小燃已經帶著玲瓏閣的人在路上,林羿知道守鹿關並不難,難的是要讓明川府能在鹿關大捷後,有實力揮師南下,將任氏一族的勢力拔個乾淨,然後還能將西涼阻隔在賀蘭山以西。隻是現在明川府的不單兵力實在不足,除了一個明川悠和幾個老將,並沒有多少堪用的將才,這些都需要從長計議。當年邱景遲的想法沒有錯。既然紫金玄鐵已經現世,那就沒有再將它收回的道理,隻是神兵利器到底要怎麼用,還需看這兵器到底握在誰的手裡。隻可惜他選錯了人。祁連選了明川悠。玲瓏閣的消息再一次源源不斷湧上他在府衙中臨時辦公的案頭,他一刻不停地做著籌謀計劃。在明川悠的眼裡,這天下是一場又一場必須打贏的仗;在邱景遲的眼裡,這天下是一個又一個讀書人的心;在獨孤嘉樹眼裡,這天下是一個又一個的陰謀與算計;而在林羿眼裡,所有這一切都可放在棋盤上,他此時腦中想的並非是一個鹿關,而是西涼的秋收,不蒼的貨價,各家勢力之間的角逐。他需要用鹿關,盤活整盤棋。與龍君的賭既然已經定了,祁連是道,她負責確定最終要一個什麼樣的天下。那麼他就甘願行術,找到方法去實現祁連的心願。而且他的時間隻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來準備這一切。一月後,寒露至,他就要送祁連踏入燃君殿了。隻待項雀一死,天下皆安。可就在他不斷彙聚信息發出信息的時候,一條自不蒼山而來的消息讓他猛地一怔,愣在了當場,拿著布條的手微微顫動著,忍了半天,才重新將那根布條拿到眼前重新讀了一遍。這一戰打了整整一個白日,到了半夜方歇下,祁連與明川悠各自靠在城牆下休息。祁連的手臂因著護衛明川悠被箭劃破了一條口子,那時不覺得疼,這會兒才感覺出來。明川悠喚了軍醫拿了些藥與繃帶,親自給她包紮,一邊包一邊念:“可不敢讓你家林大公子瞧見,若是瞧見他心愛的阿愚被我搞傷了,回頭答應我的玄鐵該不給我了。”祁連被她說的不好意思,忍不住抬腿踢了她一腳,二人嬉笑一陣,渾然不是那會兒站在牆頭的女將軍和她的先鋒官了。待將祁連的傷口紮好,明川悠解下酒囊,遞給祁連,祁連接過,辣地一口就嗆了出來。明川悠瞧她狼狽,樂不可支,仰頭大口灌了幾口,高聲喊道:“痛快!柔牙人你們有膽子繼續來啊!我明川悠奉陪到底!”祁連看她徹底恢複了鬥誌,不由也是高興,這才是她認識的明川悠,永遠都意氣風發的。祁連忽然記起白日裡在城牆上隱約看見了一個穿著明川士兵的人手持彎刀,騰挪起躍,十分驍勇,砍殺了數百柔牙兵,隻是戰後就沒了蹤影,那身形若是沒瞧錯,該是許輕樓。大約是因著有個林羿在,祁連心裡也多少造化出些月老心思來,總也希望周圍的朋友們也都能情路順遂,各有所歸,於是忍不住道:“今日我好像看見許教習了。”熟料明川悠隻是“嗯”了一聲,沒有搭話,盯著自己手裡的酒囊發了一陣呆。祁連心中微微歎了一口氣,想到林羿說人各自有各自的緣分,於是也就不再多言。倒是過了一陣,明川悠忽然道:“祁連,那龍君與你的賭,是真的嗎?”祁連簡略與明川悠說了一些龍君的事,她既然選定了明川悠,要借她的手來平天下,自然也不會對她有所隱瞞。隻是對於許多人來說,眼前的一切已經足夠令人煩惱了,所以也沒有什麼人會去相信那個縹緲虛無的故事。縱然是明川悠,聽著那樣的故事也覺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虛飄飄的。她顧不上什麼天下太平的大事,擺在她眼前的,就是要把鹿關死死守住,給明川府更多的時間,重新建立起一道能夠抵禦柔牙人的防線來。不過她畢竟經曆了太多戰場廝殺,知道一場戰爭會給百姓帶來什麼,就拿明川府與柔牙人來說,這多少場戰爭積累下的血海深仇,怕是幾代人都洗不乾淨。更重要的是,她必須為明川府謀個將來。祁連道:“於我來說,自然是真的。”明川悠聞言,點了點頭:“無論如何,你能信我,我很感激。”二人正說著,忽見一個傳令親兵趕來,屈膝半跪在明川悠身前,道:“少將軍,玲瓏閣來人了。”明川悠大喜,忙帶了祁連一同下了城牆。林羿與溫寒山正在府衙前說話,看見匆匆趕來的明川悠與祁連,眼睛先看見了祁連胳膊上的白色繃帶,當即抬頭盯著祁連,祁連悄悄把手臂藏到身後,笑道:“溫公子,又見麵了。”林羿見她竟然還學會打哈哈渾水摸魚了,忍了又忍,才沒有伸手去捏她的脖子,隻是不禁有些後悔,應該把當時祁連讓自己簽字畫押的東西讓祁連也原樣抄上幾份兒,以儆效尤。明川悠滿心歡喜地看向溫寒山的身後,以為那後麵定然有幾大箱的玄鐵大刀,熟料溫寒山臉色一點都不好,微微向旁邊一側,輕聲道:“淩姑娘,出來吧。”明川悠與祁連都是一驚,不知淩雙溪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當她們看見淩雙溪的時候,卻是更驚訝了,就見那個原本端莊典雅的女子,此時竟是麵色憔悴,形容枯槁。祁連急忙問:“雙溪,你怎麼在這兒?”淩雙溪看著二人,許久,才輕聲道:“陛下,薨了。”祁連腦中猛地一撞,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淩雙溪口中的那個“陛下”是誰,喃喃問:“你說,誰?”淩雙溪沒有說話,但祁連看著她的樣子,已經明白了,淩雙溪此時的陛下除了燕信,還能有誰呢?林羿之前已經收到了這個消息,看著祁連的表情,知道她心中定然難受,握了握她的手。明川悠也是一呆,沉默了一陣才抬頭道:“去裡麵說吧,你一路上也是累了吧。”鹿關府衙裡,圓桌上亮著一盞燈,燭光輕輕跳著。幾個人或站或坐,都沒有出聲,淩雙溪也愣愣看著那燈,不言不語。溫寒山看著她的側影,心中一陣難受,他知道現在大家都在等她說話,可她卻不一定能說出地出來,於是開口道:“我先說吧,玲瓏閣最近的消息網基本恢複了,我們也是剛剛才得的訊息,任氏原來並不是要與西涼為敵,他們表麵上確實向西涼進軍,但實際上是以此為遮掩,好讓西涼走水路,繞到了不蒼。獨孤嘉樹真正的打算是和西涼、柔牙合謀,利用柔牙困住明川府,讓西涼南下占不蒼,然後他們掃清中原其餘勢力,最終可以三分天下。玲瓏閣之前被任氏打壓,消息沒有之前靈便,加上一部分玲瓏閣被用來……”溫寒山說到此處,回身看了一眼林羿,林羿對他搖了搖頭,示意無礙,讓他繼續說。溫寒山這才準備繼續說下去,倒是淩雙溪先開了口:“西涼人來得太快,我們都沒有防備,隻一夜間,城就破了,安河王也戰死了,邱院長帶著許多明光弟子,可是也沒能抵禦住西涼兵。陛下不肯受降,他將宮中侍從全部遣散,自己將宮裡所有書畫收攏一處……放了一把大火……”淩雙溪說的此處,閉上了雙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接下來她不必再說,眾人也都知道發生什麼了。淩雙溪沒有向諸人說的是,那夜她也戰到力竭,知道回天無力,想要衝回宮裡帶著燕信先行,卻不料就見燕信獨自一人坐在宮殿裡,看著遠處的已經燒起來的大火發呆,宮人已經散了一半,剩下幾個忠心耿耿的跪在地上,卻被燕信溫言相勸:“是我沒能做個好皇帝,讓你們受累了,快逃命去吧,否則我心裡真是難安啊。”那群宮人哭著喊著,終究也隻能為求活命,散去了。燕信穿著那身一點兒也不合身帝王長袍,空空蕩蕩的,風從袍底灌進去,看見淩雙溪衝進來,竟然還同她笑了。他舉起火把,對著滿地的書畫,還有他已經搭好而且淋了油的木柴,不讓淩雙溪靠近,然後溫和地對著淩雙溪說道:“雙溪姐姐,你來了。”“最後還能見一麵,真好。”“雙溪姐姐,我不蒼王,我不能投降。”“雙溪姐姐,你快走吧,去找溫寒山,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嫁妝,存在玲瓏閣了。”“雙溪姐姐,我祝你此生能幸福安康。”說罷,他將火把一丟,大火轟地一聲就起來了。看著漫天大火,淩雙溪隻覺頭腦一空,渾身無力,跌倒在地上,隱約中隻見一個黑影闖入了火海。可那火燒了許久,她都沒見人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