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吾,為何要在人間戰亂之時就毀滅人間?”龍君悠悠開口,他的那明月一般的眼睛望向了草原的深處,似要望破時間的儘頭一般,而在那儘頭,有一個它熟悉的身影。林羿與祁連都沒有出聲,隻靜靜聽著。“吾助盤古開天,眼見著日月星辰自混沌中生出,再之後又有山川河流,草木蟲魚。人?哈,汝等自以為自己是多麼了不得的生靈,可實在沒什麼了不得,汝如何看螻蟻蜉蝣,吾便如何看汝。”“隻是唯有一件事,汝與旁的生靈終歸還是有些不同。那豺狼虎豹亦會為食物爭鬥廝殺,可它們卻不會在廝殺的時候殘害旁的生靈。可人的每一次爭鬥戰爭,總是要攪擾到許多旁的生靈,而每戰之後生出的怨氣邪氣,在世間遊蕩,又需數百載方可退去,這些怨氣邪氣侵入人心,化為戾氣,往往一次爭鬥未休,又起了另一場戰爭。”林羿與祁連都是人,他們的眼睛看到的也都是人的世間,無論是厭惡還是無奈,終歸都是人的目光,而此時聽到龍君的訴說,不覺心中都是一動。龍君又道:“小子,吾當年初見汝時,就知汝厭惡這世間,吾說吾可以助汝毀滅這世間,並非虛言,因為吾已經記不清有多次了,吾都是這樣做的,吾動一動尾巴,伸一伸爪子,叫河水逆流,山川傾覆,天降火雷,這般便輕鬆多了,人從頭開始,自然沒有了當時的怨氣,在他們沒有生出更多邪念與欲望之前,這天下還是清明和順的。人不是也有一句話嗎,天地不仁,萬物芻狗,於汝而言,吾就是天地。”祁連卻問:“龍君說了這番道理,那風祈如何說?”龍君看了一眼祁連,緩緩道:“吾的說法並沒有說服風祈,她坐在山下,向吾訴說了七天七夜人所建造的世間是什麼樣子,她說地很動聽,隻是這些與吾卻沒有什麼乾係,吾能耐著性子聽她說話,全然是因為吾也沒有旁的事情可做而已,說到最後,她終於發現自己在做一件沒有用處的事情,於是她便要求與吾同遊人間,吾答應了。”“吾化作一個人間男子,與她在人間遊蕩百年,確然發現了許多人間的趣事,這一群小小的生靈,造出了很多不同尋常的事物。他們除了耕種、狩獵、修造器物,他們還會為神塑造神殿,從單純地祈求豐收,變化成某種叫做信仰的東西,並且追隨著;他們其中的有一些人,可以為了另外一些人去付出性命;他們寫詩、唱歌、畫畫,那些詩歌中的生命並非是混沌天地之間原有的生靈,而是誕生在他們身體裡的世間,他們會愛,會恨,他們的情感變化多端,匪夷所思,他們每一個人就好似一個等待或者已經被劈開的宇宙。”“可是,他們之間依舊會相互殘殺、攻訐、陷害,吾與風祈遊蕩的數百年間,吾發現人能夠造出來的器物越來越精美,可是他們之間那殺戮奸淫之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不堪入目。恰好當時有一場很大的戰爭,天地之間邪氣肆意,麵對這樣的人世,吾依舊想要將其一毀了事,可此時吾卻也生出猶豫,大約是與風祈一處,被她影響了吧。”“風祈與吾打了個賭,她說她可以讓天下重歸安寧,如果她可以做到,那麼就意味著總有人能做到,所以吾就不能再像從前那般,而且要任憑她處置;如果做不到,那麼就隻能任憑吾去重滅人間了,她也心甘情願向吾獻上性命。人的性命隻有一次,這是汝等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於是吾同意了。”聽到此處,祁連輕聲道:“她做到了。”龍君的目光落在了那張跨越了千年的臉上,那張臉很平靜,眉眼開闊仿若江水,鼻翼堅挺仿若秀山,那雙眼睛真是太乾淨了,乾淨可以穿透它,抵達比遠處更遠的地方。它久久凝視著祁連的這張臉:“是的,她做到了。”祁連繼續道:“自此之後,便有了沉淵。”龍君再一次道:“是的,自此之後,便有了沉淵。”雖然當年的故事早已經消逝在時光之中,不被後人知曉,可是千百年來,無數沉淵弟子從四海山中出發,踏破山川河流,一枚衡雲令,奔走四方,懷惻隱心,行仁義事,分善惡道,前仆後繼,萬死不辭。龍君收回它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沉聲道:“可是,現在的沉淵隻有汝一個人了,戰亂再起,沉淵之道,也將消失了。”祁連抬頭:“不會。”龍君詫異:“哦?”祁連挺直了腰背,就像多少次她認真麵對每一次強敵那樣,定定地看著龍君的眼睛:“隻要我在,就不會,我的父親,母親,所有沉淵的師兄弟,曾經的曆代先祖,他們沒有死,他們依舊在,因為他們依舊在,所以我才可以站在這裡,所以縱然我死了,這天下一定還會出現如沉淵一般的人。”“那汝可否願意與吾再賭一次?”祁連問:“賭什麼?”龍君道:“若是汝能使這天下重歸平靜,吾便徹底消失在世間,若是不能,便交給吾,讓世間重新開始吧。”祁連看了一眼林羿,林羿衝她點頭,祁連回頭,對著龍君道:“賭。”龍君道:“這是一條很艱難的路,汝會再一次遭遇傷害、背叛、攻訐,甚至失去性命,汝不怕嗎?”祁連回想自己的來時路,從她走下四海山的那一刻開始,忽忽數年轉瞬而逝,可那些時光並沒有輕飄飄地隨風散去,而是紮實地落在了她的身體裡。祁連從未像現在這樣堅定過,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一絲畏懼,心中一片坦蕩,她握緊了自己的刀,認真道:“不怕,生已歡,死不懼。”龍君好奇:“生已歡?”祁連轉頭看向林羿,重複道:“是的,上天垂憐,得遇此人,這世間的歡喜,我都嘗到了。”龍君不由點頭:“所以死不懼。”祁連回頭看向龍君:“父母師恩,教我成人立事,數年勤修,心中坦蕩,死不懼。”“好!”龍君又將目光轉向林羿,問道:“小子,你怎麼說?”林羿走到祁連身側,握住她的手,道:“龍君當年為何選擇相信風祈?”龍君下頜上的長須迎風飄動起來,緩緩笑道:“吾何時說過,吾相信她?”“若是不信,龍君為何會甘心被她屠,成為她的掌中劍?”龍君不由語帶玩味:“哦?這你也知道?”“隻是略略想了想風祈的為人,那畢竟是能建造出沉淵的女子,她與你同遊百載,定然不忍心用那樣殘忍的法子將你抽筋剝皮,讓你的骨成玄鐵,皮成老木,以善度之,得善果,以惡度,得惡果,龍君談起她滿是懷念,並無仇怨,所以當是相信她的。”“哈哈哈……”龍君仰天大笑,四周又一陣雷聲滾滾,笑罷它才重新轉向林羿。此時的林羿,心中也一派清明,過往的諸多偏執、古怪、瘋狂,在祁連看向他的那一刻終於實實在在地灰飛煙滅。於是他對龍君道:“龍君如何信風祈,我便如何信阿愚。”“好!那吾就拭目以待了!”龍君忽地張口,自它口中,出現了一柄無鞘長劍。祁連縱身躍起,一手握住劍柄,隻見那劍明若龍君雙目,鐫刻著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那劍方落入祁連手中,當即照亮了一片天地。那光明亮而不刺目,溫潤卻不灼人。這正是壁畫上,風祈手中的那柄劍。此劍練龍氣,化萬物清氣,祁連隻覺不但是體內的武靈在和它發生共鳴,她體內的血液、骨頭、靜脈,齊齊在應和著此劍。她的身軀,天然就與此劍相連。龍君道:“此劍以風祈為名,贈予汝,助汝平亂吧。”說罷,龍君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二人,它的長須依舊在風中飄動著,天上的明月照著它長長的脊背,草原隨著風也在輕輕的飄動。龍君心裡再一次浮現起那個身穿白袍的女子,對著它伸出手,柔聲道:“我帶你去看看這世間,好不好?”日出東方,祁連與林羿二人尋回了馬,許輕樓的馬不在了,當是已經帶著昏迷不醒的明川悠回去鹿關了。二人各自騎在馬上,看著紅日自草原上升起,金光給草葉都鑲上了金邊,二人看著那朝陽,停了馬,看了許久,忽然祁雙腿一夾馬腹,對著朝陽就衝了出去。林羿看著她的背影,自也笑著大喊了一聲“駕”,追著祁連的背影,逐日而去。鹿關之戰已經打了三日,許輕樓帶著明川悠回到鹿關之時,就見柔牙人已經將鹿關死死圍住了,喊殺聲整耳欲聾,沙塵四起,旌旗招展,他此時又無劍可禦,實在尋不到法子進關。明川悠一路上醒來了一陣,但很快又再度暈了過去,許輕樓心急如焚,心想實在不行,唯有一條路可走,他看著昏迷不醒的明川悠,低聲道:“隻要你能活著,這誓言破了就破了吧。”他將明川悠重新背在身上,用腰帶將她死死捆緊,環顧四周,尋到一處高坡,往那高坡上行去。今日的鹿關,死了太多的人。人死為鬼,青城許氏,極擅禦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