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黑雲開始從天邊起來的時候,祁連並沒有注意,依舊踩在百折上,按著溫寒山給她的方向搜尋過去,隻是草原太大,出了九原城沒多久,竟然連人煙都瞧不到了。正就她四顧茫然的時候,那一線黑雲翻湧了上來,颶風忽地刮了起來,天幾乎要壓到地麵上,空曠的草原單單生了一棵樹,那樹幾乎要被颶風連根。忽聽得一聲轟鳴,四周猝然大亮,又猝然黑了,隨著大風,雨就跟刀子似的砸了下來。祁連踩著百折,被狂風卷上吹下,隻如巨浪之中的一艘小舟,被拋棄丟下,全然失了方向。“這裡,這裡,往這裡來!”一個聲音雖然被風雨擊打得碎掉了,但還是讓祁連好歹在這不辨東西南北的時候,抓到了一根浮木,努力向那聲音來處飛去。快落到地麵上的時候,就見大雨中有一個身穿皮袍子的老阿媽牽著一匹馬,正使勁兒向她揮著手。祁連從百折上一躍而下,頂著風雨,走到那老阿媽身側。老阿媽對著她吼道:“天氣,太,了,和我,去我,躲!”因著風雨太大,好幾個字都給風刮得飄了出去,祁連聽不明白老阿媽說什麼,那老阿媽索性也不說了,抓起祁連的胳膊,向不遠處指了指:“我,家!”祁連明白了,連忙道謝。老阿媽抓著祁連,二人頂著風雨努力走了一陣,祁連總算看見了幾處燈火。等老阿媽將祁連引到那幾處燈火邊,她這才發覺是幾個圓頂的氈房。老阿媽急忙將祁連引進了氈房裡,氈房裡沒有人,不過爐子倒是熱的,祁連渾身濕了個透,老阿媽笑道:“草原上的天,說不準的,你先烤烤火,我去給你找身衣服。”祁連急忙稱謝:“麻煩您了!”“這有什麼的。”老阿媽很是爽朗地笑了兩聲,她身材粗壯,笑起來感覺氈房都在動。祁連見她掀開氈簾出去,靠著火爐坐了,老阿媽也很快回來,遞給她一身火紅的袍子,那袍子是柔牙人常穿的樣子,還藍金線滾著邊,看著十分華貴,老阿媽說:“你身量瘦,我現在的衣服你也穿不了,當姑娘時候穿的,換上吧,我去再弄點乾柴來。”老阿媽又出去了,祁連急忙換了衣服,那袍子略微有些短,不過倒顯著俏皮,因著頭發也濕透了,全部貼在頭皮上,她隻能散開通了通,正準備重新係起來的時候,老阿媽拿了柴從門外進來,看著她笑道:“再梳兩條大辮子,就是我們柔牙姑娘了。”祁連看著這樣一聲豔麗的衣服,倒是沒有這樣打扮過,於是對老阿媽又謝了一番。老阿媽將火燒地更旺些,提了爐子邊一個大銅壺放在爐子上:“煮些茶來喝,坐下暖會兒。”看著祁連散著頭發,又道:“姑娘,來,我給你打兩條辮子!”祁連並沒有同柔牙人打過交代,隻是在明川悠那裡聽過一些同柔牙人打仗的事兒,雖然說不上對柔牙人有什麼仇恨,但是耳濡目染著,也總將柔牙人當作塞外的怪獸看待,卻不想這“怪獸”如此豪爽痛快,看來是自己心中存著偏見了。祁連坐到爐子邊,老阿媽用手指將祁連的頭發通了,又扯出兩根彩線來,替祁連打了兩條長長的辮子,等辮子打好,銅壺也咕嘟咕嘟開了,老阿媽提起銅壺,給祁連麵前的碗裡倒了滿滿一碗奶茶。祁連道了謝,端過那茶,意外的潤口,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從腳底板升起一股子暖意,終於算是緩了過來。“今日真是多謝您了,若不是您,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呢。”“謝什麼,不謝,姑娘,你叫什麼啊?怎麼趕著大雨天,來這草原上了?”“我叫祁連,是來尋人的。”“我叫古娜尼,你叫我古阿媽,就好了。”古娜尼又替祁連倒了一碗,問道,“你尋人?什麼人?”祁連剛要開口,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狗吠羊叫,古娜尼急忙起身,道:“應該是我男人和娃兒回來了,你先坐著。”見古娜尼又掀開氈簾出去了,祁連於是重新端了奶茶碗,她鮮少有什麼東西很喜歡,這茶混著奶味兒,滋味雖然奇特,喝來有一點鹹,但在這樣的大雨天,卻十分暖口舒服。門外古娜尼似乎對著什麼人在嚷,有一個粗壯的聲音在回,不過因為是柔牙話,祁連也聽不明白是什麼,大約是那古娜尼在同自己的丈夫說話,還夾雜著一個小孩兒聲音。不過很快古娜尼就說上了漢話,聲音裡還帶著怒氣:“你受著傷呢,出來乾什麼?等會兒飯好了我給你端過去啊,算了算了,快進去吧!爐子上有熱茶呢!”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響起來,帶著幾分討饒與撒嬌:“卡茲嘛……”這也是一句柔牙話,祁連雖然聽不明白意思,可是她端著茶碗的手卻停在了半空。接著氈簾被掀開,一個身穿藏藍袍子的青年男子正進來,那男子麵色慘白,一隻手還拄著一根木拐,方掀開簾子,一抬頭,看見氈房裡的祁連,也愣了。來人似乎覺得自己在做夢,雖然是兩個字,愣是被他喚出了一種千年萬年的感覺:“阿……愚?”這人不是林羿,卻又是何人?無論林羿怎麼機關算儘,對玲瓏閣如何下死令,也實在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想草原上一場大風雨,硬生生將祁連送到了他眼前。當然此時的林羿還不知道祁連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整個人還懵著,恰好正忙著準備晚飯的古娜尼遙遙看他愣在門口,從外麵喊道:“裡麵去啊,乾嘛呢,雨都進氈房了,快快,簾子放下來。”“哦……好,好,好。”林羿急忙將簾子放下來,踏進了氈房,隻是看著祁連麵色不動,也不說話,慌慌張張之下,竟然將手裡的拐杖給丟了,愣是讓自己站得直一些,慘白的臉上扯出一個笑臉:“阿愚,你怎麼在這兒啊?”“掀簾子,掀簾子!”不等祁連說話,古娜尼的聲音又從外麵傳來,林羿急忙將氈簾掀開,就見古娜尼端著一個大鐵鍋從外麵走了進來,祁連將銅壺提開,古娜尼將鐵鍋放在爐子上,就見裡麵咕嘟咕嘟著滿滿一鍋子的羊肉。古娜尼放好羊肉,正準備繼續出去搬晚上的吃食,就見氈房中兩個人依舊互相對看,被她從暴風雨裡撿來的那個姑娘臉色很奇怪,而林羿則有些無所適從,不禁問道:“你們怎麼了?認識?”林羿剛要說話,祁連立刻道:“不認識啊。”說完還衝古娜尼笑了笑,“古阿媽,我幫你做點什麼?”“馬上就吃飯了,你就替阿媽把桌子擺一擺。”“嗯,好。”柔牙人起居臥食,都在這一個大帳裡,睡覺就將被褥從櫃子裡拿出來,到了早上再收進去,吃飯就將擺在旁邊的矮桌子端出來,大家圍繞在一處。因為林羿一副虛弱樣,古娜尼自也不差遣他做事,倒是祁連手腳利索,人也和善,沒多久就被熱情好客的古娜尼當成了自家人,於是林羿隻能看著祁連被古娜尼差的忙前忙後,竟是真的從頭到尾一個眼神也沒丟過來。他隻得可憐兮兮撿起了自己方才欲蓋彌彰丟掉的拐杖撿起來,乖巧地坐在一邊,將眼睛粘在祁連忙碌的身影上。其實祁連哪有什麼可忙的,古娜尼讓她幫忙擦一擦桌子,桌子愣是都要被她擦破皮了,還被古娜尼笑道:“姑娘啊,咱的桌子又不是那姑娘的臉皮兒,沒那麼金貴,擦一遍就行了,彆浪費阿媽的抹布。”祁連喃喃應了,耳朵裡還聽見林羿那邊似乎還傳來一絲很不厚道的笑,登時臉刷地就紅了。可她能怎麼辦呢?質問他?怒斥他?還是心疼他?她實在不曉得,一時間是打打不得,罵罵不行,好在方才情急之下裝了失憶,索性現在就一股腦兒裝下去。不多時,古娜尼的丈夫和兒子也從氈房外進來,古娜尼的丈夫也是個身材粗壯的柔牙漢子,看見林羿,狠狠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祁連心中一緊,那巴掌看著力道很足,林羿又看著虛弱,不過林羿隻是揉了揉肩膀,倒並沒有什麼,她這才將一顆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那柔牙漢子大笑著說了一聲話,因是柔牙話,祁連也聽不明白,就見林羿也嘰裡咕嚕回了一句,待回罷了,扭頭又看向祁連。祁連當即就轉過頭去。古娜尼看見丈夫兒子進來,對二人說了長長一句,祁連依舊聽不明白。倒是林羿那邊道:“古阿媽同她的丈夫和兒子說,她本來是出去尋他們的,沒想到先在大雨天裡看見了你,於是就把你給撿回來的。”祁連知道他是翻譯給自己聽,不由得更是氣惱,這家夥體貼的時候,就好似將你整個人妥妥帖帖包裹在一匹柔軟如水的緞子裡,讓你怎麼翻滾都覺得滑溜舒服,可不體貼的時候,就憑著自己的性子瞎整胡鬨的時候,又讓人怎麼那麼來氣。祁連於是依舊不搭理他,轉身對古娜尼的丈夫和兒子行了一禮,道:“叨擾了。”古娜尼對著丈夫說了一句,那粗壯的紅臉漢子急忙擺手,笑出一口白牙,他的兒子倒是站在祁連麵前,琢磨了一下,才道:“你,是漢人,大姐姐,對,嗎?”他的漢話說的生硬,不過祁連也懂了,笑道:“是啊,我是漢人,你可以叫我姐姐的。”那小孩子大約七八歲年紀,一張小臉也是紅撲撲的,扭頭看向坐在那邊撐著拐杖的林羿,結結巴巴道:“你,大哥哥,她,大姐姐。”林羿衝他豎起個大拇哥,小孩子歡呼一聲,又對著祁連道:“我,叫,桑吉多,意思是,狼,勇敢,迦蘇思,勇敢!”熱氣騰騰的羊肉上了桌,古尼娜讓祁連坐在她旁邊,挑了一根羊腿骨給她,又遞給她一把小匕首:“用牙撕呢,最好吃,撕不動,這匕首也用的。”古尼娜的丈夫坐在古尼娜邊上,替她選了一塊肋骨肉,放在妻子的盤子裡,桑吉多手疾眼快,搶了一塊肋骨,卻不想被林羿從他的碟子裡撈了過去,桑吉多“嗷嗚”一聲過去搶,一大一小滾做一團,可林羿雖然在同桑吉多搶肉,眼睛總還是看著祁連,總覺得他這時候就和小孩子鬨事兒爭取大人注意沒什麼區彆。古尼娜嗬斥兒子:“桑吉多,大哥哥身上的傷沒有好透,你忘了那天你阿爸把他撿回來,看著他胸口的洞,你哭的那個鬼樣子,還不快點起來!”桑吉多被媽媽訓斥,急忙乖乖坐起來,但還是偷著衝林羿做了個鬼臉,林羿卻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祁連,就見祁連在聽到“一個洞”的時候,果然吃肉的手停了下來,不過很快她又狠狠撕了一口羊腿骨上的肉,林羿隻覺自己的腿也疼了一疼,就好似祁連嘴裡不是羊腿,而是他的腿。桑吉多安靜吃了一會兒,又實在坐不住,鑽到祁連這邊,眨巴著眼睛看著祁連,忽然冒出一個詞:“美麗,骨再爾,美麗!”祁連一愣,就見桑吉多倆眼睛跟黑石頭一樣,忽然就嘰裡咕嚕一長串,愣是將祁連給說蒙了,古娜尼在一旁笑道:“他說你是他見過最美麗的漢人大姐姐,你穿著他阿媽年輕時候的衣服,就和阿媽一樣漂亮,是草原是最美麗的花朵,他長大了也要和阿爸一樣,娶最美麗的漢人姑娘做妻子。”“漢人?您是漢人?”古尼娜笑:“是啊,隻不過在草原上生活久了,看不出來了,我還有漢人名字呢,可好聽了,不過不能告訴你們,哈哈。”古尼娜雖然人長得渾圓粗壯,但是笑起來也如小女孩兒一般,祁連不覺也笑了。那邊林羿忽然對桑吉多招了招手,桑吉多急忙滾了過去,捉住桑吉多的兩個大耳朵,扯開了,嘰裡咕嚕說了一句柔牙話。他這一句說完,古尼娜一家三口定定的看向了祁連,接著桑吉多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嚷著:“不是你,卡魯斯,不是卡魯斯!”古尼娜看著祁連,哈哈大笑,古尼娜那位粗壯的丈夫愣是沒忍住,又拍了林羿的肩膀一下,一個使勁兒地又是衝他點頭,又是衝他豎大拇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