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客人你慢留步,瞧瞧我這絲綢吧,隻有皇宮裡最尊貴的女人們,才會選擇這樣的絲綢包裹她們的身軀,仿若流水一般啊……”“瞧一瞧,看一看咯,雪一樣的糖,又細又綿……”“白瓷黑陶琺琅彩咯!”祁連牽著白馬,自兩邊叫嚷著的小販中間步履維艱地穿行著,仔細辨認哪裡的商隊或是鋪子掛著玲瓏閣的標誌。她之前每到一個大鎮小城,也總會留意玲瓏閣,隻是不想因為任空暴斃,任家四處追剿玲瓏閣,許多明閣速速轉了暗閣,一夜之間,祁連竟然連一間玲瓏閣都找不到了。無奈之下,她隻能繼續向北,好在那紫龍馱著一個人飛過山川的時候頗為招搖,路上許多蹤跡,好歹讓祁連一路追到這北方大鎮九原。九原乃是個胡漢交雜之地,此地常年彙聚著西涼人、柔牙人、漢人,以及喜愛做生意的粟特人,還有翻過冰川沙海,穿過草原大河的阿拉伯商人、大秦人、大食人,黃臉皮、黑臉皮、紅臉皮、白臉皮,濟濟一堂,十分熱鬨。祁連四處觀瞧,打算再找個地方問一問那紫龍的事,隻是因為此處理論上是柔牙管轄,大多講的是柔牙話與粟特話,祁連怎麼也聽不明白,對著一個小販比劃了半天長龍,和長龍飛舞的樣子,那小販給她拿出來一隻阿拉伯人穿的長拖鞋。祁連看著那拖鞋,實在哭笑不得,忽的眼睛一閃,就見不遠處有個正在樹下休息的商隊,十幾頭驢子繞著那棵老柳樹臊眉搭眼的休息著,四匹駱駝趴跪在地上,身上馱載了許多貨物,商隊裡的人有的靠著聊天,有的也在睡覺,其中還有一個灰衣布褲的少年,腦袋上扣著一頂帽子,二郎腿一顛一顛,正在睡覺。這商隊很平常,不平常的是那個少年。祁連走到那少年身前,一言不發,就將他腦袋頂上的帽子給揭開了。那少年惱道:“誰啊!”他剛起身要罵人,看見祁連的臉,所有臟字兒當場就塞進了喉嚨裡,諂笑道:“連姐姐!”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總是跟著林羿的常小風。祁連開門見山:“他人呢?”“這個嘛……”常小風當然知道她問的是誰,一時又是撓頭又是捉耳朵的,忽地抬頭,對著祁連身後一人喊道:“小九,閣主人呢?”祁連回頭,果見另有一個少年向這邊走來,這少年她也認識,恰是洛陽大火那夜往來傳送消息的那個黑瘦少年小九。而就在她回頭的時候,常小風腳下一頓,一溜煙顛兒了。小九看著常小風跑掉的背影,知道那廝狡猾,心裡雖然惱怒,可臉上倒是挺平靜,先是對著祁連行了一禮,然後才道:“閣主受了重傷,他不想讓你擔心,於是藏起來了。”“藏起來了?”祁連見他倒是坦白,怒極反笑,剛要繼續問,孰料小九又道:“溫先生,您來了。”祁連再次轉身,這一次站在她身後的是溫寒山。雖說算起來也沒經過多少日子,可此時再見,而且是在異域之地,二人不覺都有幾分滄海桑田的感覺。小九看祁連的注意力被溫寒山吸引走了,也不猶豫,當即速速溜了。溫寒山笑得一團和氣:“祁連,好久不見啊。”祁連還算能壓住火氣,頷首道:“是啊,好久不見。”溫寒山笑:“不如我請你喝茶?”看他們這些人並沒有什麼慌張氣,想來無論是林羿還是玲瓏閣暫時都是無礙,祁連也想知道那幾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多說,隨著溫寒山去到了一間僻靜的茶社。入了茶社,上了茶水點心,溫寒山將四周人都遣散了,這才好整以暇,笑著對祁連道:“祁連有什麼想問的,儘管開口,寒山有問必答。”卻不想祁連看著他,竟問了一句:“雙溪最近如何?”“閣主……啊?”溫寒山一愣,他本來以為她必然是開口要問林羿的,剛要將準備好的說辭講出來,孰料這祁連同那林羿呆久了,也變得不老實了,這沒頭沒腦地一問,讓他先是一愣,繼而隻得苦笑,無奈看了一眼祁連,道:“祁連,你學壞了。”祁連冷哼了一聲,自顧自端起茶杯,將滿滿一杯的茶水飲了個乾淨。溫寒山這才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那日眾人離了不蒼往四海山去,不蒼就亂成一團,自有人要不蒼出兵討伐任氏為老王報仇的,可不蒼實在沒什麼強悍的兵力,恰好那時明川又有了麻煩,柔牙人攻勢凶猛,明川少主的四哥明川澤戰死了,現在明川家就隻剩明川悠一人勉力支撐了,更彆提揮兵去任家報仇了。更不要說那日任空蠱惑人心,現在許多世家都覺不蒼和明川是咎由自取,這樣一堆爛攤子,淩姑娘除了守著燕信,還能做什麼呢?”溫寒山說罷,不覺麵上露出幾分頹然,祁連知他心意,方才還冷硬起來的心瞬間就軟了,對溫寒山道:“你莫要太擔心,總有辦法的。”溫寒山靜了靜,這才又替祁連倒了一杯茶,笑道:“若要我說,明光書院這一圈聰明人,最聰明的還得算你,我之前準備了一通應付你的說辭,被你這樣一攪,現在全忘了。”祁連沒好氣:“忘了好,省得還要說瞎話騙我。”“這你可冤枉我了,我倒是沒有打算說瞎話,不過倒卻是準備有選擇的隱瞞一二,這下確是知道了,你也不是一個能瞞得過的,倒真得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了。”溫寒山恢複了平素正經的樣子,道:“實話說與你,我們確實還沒有閣主的下落。”“怎麼會沒有呢?他不是被紫帝帶到此處了嗎?玲瓏閣慣來消息靈通,怎會找不到他?”“你莫要著急,且聽我說,閣主這些年總是如此,他慣來一人獨行,整個玲瓏閣都沒有一人真正掌握他的行蹤,總是他需要了,就會動用玲瓏閣的消息處,傳達一些指令。你也知道這玲瓏閣分明閣與暗閣,各司其職,這玲瓏閣平日裡的運作,就好似那蜂巢蟻穴,各自有各自的運行規則,直到遇上麻煩了,整個網才會連動。”祁連一想玲瓏閣此時的出境,不覺更是著急:“可現在不就是遇上麻煩了嗎?”“起初我們也以為是啊,小風和小九都是小燃姐派出來追蹤閣主的,說來我們也不過比你多到這裡兩天罷了,恰好就是兩天前,小風收到了閣主的傳信,說他就在塞北草原,讓大家不要尋他,還特彆叮囑了,不許向你泄露行蹤,當然他也知道瞞不住,所以命令是能瞞多久瞞多久。”祁連沉默了,隻是一杯一杯飲茶,倒沒繼續問。溫寒山不由也有些尷尬,道:“你莫要太擔心了,不然……”不等他說完,祁連忽然轉頭問道:“所以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麼?”溫寒山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臂,解開了衣袖,就見在他的手腕上,有一圈細細的刀痕。祁連皺眉:“這是什麼?”溫寒山將衣袖褪下去,道:“小風,小九,小燃姐,還有你見過的柳宣柳先生,碧山城裡胭脂鋪裡的青空姑娘,我們身上都有一道曾經被閣主取了血的口子,位置各有不同,像我們這樣的人,在玲瓏閣不知道有多少。”“取血?”祁連忽然想起自己曾經解開過林羿的束腕,那兩道蜿蜒扭曲的傷痕,隻是當時隻知道是舊傷,難道……溫寒山看著祁連,又道:“放眼天下,除了他,還真沒有誰能讓溫某有這等想要追隨的想法,其中一個緣由,大概就是沒有人能像他那樣,造出那麼多神奇的東西。你當是也看見了那守住四海山的大小禁製,那些禁製正是閣主取了幾百個玲瓏閣中人身上的一點點血,彙聚一處,然後再行煉製。這禁製最大的奇處就在於,隻要這幾百個玲瓏閣人不死,哪怕就活到最後一個,那禁製也不會被破開,而且這些人還會養育後代,隻要他們的後代在,這禁製就不會消失,重九,即為九九,九九又為久久,這便是九重山了。”這樣的奇才妙想,祁連自然聞所未聞,她總覺得自己已經了解林羿了,可一扭頭,他就又不知造出個什麼,一時隻覺他好似並非屬於這凡間一般。溫寒山看著祁連愣神,又道:“其實他這些年,無論是組建玲瓏閣,修習幻術與溯遊之法,還有四處研究巫術、機括、鬼術、陰陽,雜家百學,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將四海山同山裡的玄鐵安安穩穩保護起來,這些玄鐵到底要怎麼用,他說還是該由你來定。”祁連發了一會兒愣,才問:“那你們呢?”溫寒山不明:“我們?什麼意思?”祁連道:“你們,他用你們的血來護著四海山,於你們有什麼損害?”溫寒山笑道:“沒損害,不過就是多了一個要幫著你守住四海山的願望罷了。”溫寒山說得輕鬆,可祁連卻實在輕鬆不下來,任氏想要圍剿玲瓏閣,怕是還有這一層原因吧。她心中想著,口中不覺喃喃道:“那日林羿是不是將這九重山的秘密說了出去,他是想眾人知道四海山被這樣的禁製守著,於是就沒辦法再動心思,可他為什麼還要將任空引到四海山下去?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在那裡埋伏了玲瓏閣,準備順勢將任空殺了,以絕後患……”祁連越說越快,一時竟然平複不下來,她越說溫寒山心中越驚,他確是真的沒想到祁連能將林羿的心思猜了個透,本以為祁連一心向武,平日裡也從不動這忖度人心的念頭,不料她一旦動起來,竟然不比林羿差多少,而且還將當日的情景也猜了個透徹。或許,她隻是懂林羿的心思呢?不等溫寒山琢磨明白,就聽祁連又道:“隻可惜他所有的謀劃裡,都沒把如何保全自己算進去,那時他怕是就站在任空的前麵吧,任空的劍,他躲得了嗎!”祁連說到最後,幾乎是吼了出來,溫寒山總算徹底明白小風和小九都要跑了。一個心裡隻裝著另一個,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全然不在乎自己性命;另一個壓根不想自己身上的恩仇牽累任何無辜,更何況那人還是被她放在心底的人;溫寒山暗自總結:天生的仇敵,累世的冤家。“他就是個瘋子。”祁連丟下一句,捉起百折就出了茶社。溫寒山看著她很快消失在街口的背影,又給自己的總結添了一句:閣主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