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羿推開爛柯崖上的石屋門,將祁連放在了那張她已經睡許多年的床榻上。自從離開不蒼往這四海山來,祁連就總在睡覺,許是這多少年她欠了太多覺,每天清醒的時候不超過兩個時辰。這些年但凡有些時間,林羿都會來爛柯崖上住幾日,將二人過去住的屋子灑掃乾淨,他大約天生就是個管家公,雖說旁的事做了那樣許多,可能讓他心思安靜下來的,還真就是在爛柯崖上掃掃地,洗洗被褥,然後將被褥拿出去曬,這裡是他同祁連的家,不管祁連答應不答應,他自己先答應了。將祁連放在床榻上後,林羿又輕手輕腳替她散開頭發,脫掉了鞋襪,蓋好了被子,看著她睡得熟,忍不住替她撥開了額間一點零碎的發絲。最後他又拿出了一盞紫金香爐,燃起了安眠香。不多時,從窗外透入的陽光,也都好似被那香熏得軟了,林羿最後瞧了一眼安然睡去的祁連,掩上了門。門外,常小燃與常小風都等在那裡。林羿道:“小風,在門外守著,不要讓旁人進去擾了她睡覺。”常小風點頭。常小燃衝他比劃了一串手勢,意思是“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可以下山了去揍那群混賬王八蛋了”。林羿拍掉衣服上的灰塵,笑道:“小燃姐說得對,那就走吧!”爛柯崖上無日月,每一天的樣子都差不多。祁連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有兩個她,一個自己飄蕩在半空中,看著另一個自己在這不過二十多年的人生又仔仔細細走了一遍。兩歲,爹娘牽著她的手學走路;三歲,到跟著師哥師姐漫山遍野的玩耍;夢裡每一張臉都那樣清晰,笑得歡暢,在夢裡,她竟然將每一個生辰都過了一遍,爹爹每年都給她畫像,直到那一年黃河又改了道,爹爹第一次握起她的手,要帶著她去山下救災。爹爹說:“小連長大了,跟著爹爹去外麵看看吧。”小祁連甜甜道:“嗯,九師兄誇我劍練得好呢,我可以保護爹爹和娘親!”祁連從來沒有夢到過這個時候,直到這夢裡,她才恍然發現那時爹爹的發間生了白發,而娘親的笑容也分明同記憶中的有些不一樣,並不是完全的開心,那開心裡分明還有幾分無奈與惆悵。她不由想要生出手,去摸一摸父親的鬢角和母親的臉頰。現在才知道,他們那時當是已經經曆過世間的許多酸楚和無奈了,但他們依舊護著沉淵,告訴沉淵弟子關於光明的道義。她也夢到了自己走了很遠的路,好不容易才回了四海山,可山裡卻成了廢墟,於是她在沉淵的廢墟中不斷的走著,這個夢有一段時間她常做,而且那夢裡還都是眾位師兄弟姐妹那些淒惶的臉。可這一次不一樣,山是空的,她走了許久,忽然遇到了九師兄,九師兄回頭,滿臉眼淚。她繼續走,又走了好久,走得累了,抱著攜雲,睡在了一個倒塌的石柱邊,同過往不同,這夢裡她並不恐懼,也不覺得茫然,漂浮在半空中看著的自己,隻是想伸出手,將那個弱小的自己擁在懷裡,告訴她,不要怕。祁連就這樣在自己的夢裡觀瞧著,飄蕩著,直到爹爹和娘親,直到所有的師兄師姐,揮著手,九師兄也在,他同他們一起,笑著向她道彆,然後留她一個人站在原地。她在夢裡轉身,就看到了林羿。她沒有動,林羿也沒有動,就在一片曠野中,久久地互相對望著。真的好久啊,久到她總算睜開了眼睛,發覺自己竟然躺在爛柯崖的石屋裡。她起身,發覺這房間同記憶中一般模樣,乾淨的石桌石椅,牆上竟然還掛著攜雲。她恍惚中隻覺自己好似從未下過山,山下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而她還是那個每日隻曉得努力練劍的孤女。她伸手將攜雲拿下來,劍中沒有霜氣,就好似睡著了一樣。唯有手邊的百折,提醒她,這是她的刀,這刀中武靈洶湧,見證了她這些年所有的過往。祁連踏出門去,爛柯崖也是一般模樣,她試著喚了一聲:“林羿!”沒有人應。祁連走到林羿總爬上去吹笛子的那棵樹下,樹已經老到不成樣子,枯了不知道多久,可待她仰頭,發現這樹生出了一根新枝,竟是回春了。祁連又離了爛柯崖,穿過了天江水,走到沉淵廢墟裡,這時杜鵑花已經開敗了,舊事過去得太久,這裡已經不似當年隻是荒草。而是不知何時,竟然蔥蔥鬱鬱生出了一片林子,因著夏日,林子蔥茂,那些曾經的建築被這林子小心掩蓋著,似乎要與天地山川、草木樹林融為一體。祁連就在這片新林中坐著,許久,天色有些暗了,看著夕陽將落,祁連便去了孤憐峰,晨鐘暮鼓,鼓聲十二。天色將暮,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一日將要終了。這是她多少年在沉淵都守著的習慣。次日清晨,她便往十裡坡去了,因著四海山裡一個人都沒有,隻是多了許多青色的禁製,所以她實在無從得知在她昏睡的這幾日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十裡坡也一如記憶中熱鬨,因恰好趕上個集市,她這才知道這日已經是七月十五了,距離金枝劍會不過七日,隻覺天翻地覆一般。好在不等她尋地方打問事情,就聽見一個茶館裡,有個說書先生唾沫橫飛,祁連站在門口聽了一陣,就聽什麼“四海山大戰”“死了萬萬人”“紫龍飛天”。祁連於是也就走進那茶館去,準備先聽一聽,她尋了個邊角的位置,抓住滿場子亂竄的茶小二,道:“小二哥,來壺新茶。”“好嘞,一壺新茶!”“小二哥,這說書先生講的是什麼?”那小二哥看著祁連,雙目瞪圓:“客官不知道?”祁連搖頭。那小二哥見這麼大的事竟然還有人不知道,一著急,拎著茶壺坐在了茶桌邊,對祁連道:“就三日之前,咱這附近的四海山,兩夥人,那打了個厲害,死了好些人呢。”“可為什麼沒見屍首呢?”那小二哥更是一臉神秘:“這就是這件事的另一個奇處了,打完了之後,忽然不知道從哪兒來了一夥子人,把屍體什麼的全都處理乾淨了,隔天又下了一場大雨,結果真真兒是一點蹤跡都沒了,若不是因為大家都瞧見了,我們大夥還真隻覺得做了個夢似的。”祁連大概能猜到那兩夥人應該就是林羿和任氏了,至於大戰後將四海山清理乾淨的,自然也隻會是林羿了,林羿不會讓四海山再一次到處都是骸骨。可林羿去哪兒了呢?那小二哥看祁連聽到這裡,既沒有出現驚奇的神色,也不追問,更是急了,又道:“哎呀,客官,看來您真是不知道啊,這些還都不是最奇特的事兒,你知道嗎,就那天,忽然就從山裡飛出一條紫龍!”“紫龍?”祁連皺眉,那龍君蜷縮在林羿胸口睡覺,怎麼忽然醒了?小二哥又往前湊了湊:“那個紫龍身上啊,還馱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也不知道是誰,不過啊,那事兒之後,咱這十裡坡也來了好些外人,說是什麼任氏,好像還提到了一個玲瓏閣什麼的,咱小老百姓也不知道那麼多,不過這任氏好像死了個很有頭臉的人物,好像還是什麼家主,聽說這任氏可厲害了,幾十萬大軍呢,說是要清剿玲瓏閣了,那恨勁兒,吃人似的。”許是那天的事太奇,這小二哥實在忍不住想要叨叨的心思,可惜沒等他繼續說,就被掌櫃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去給越來越多的客人上茶。祁連心中一沉,若是這小二哥沒有聽錯,那死掉的應該是任空。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麼,可林羿能殺了任空,而玲瓏閣則將任氏擋在了山門外,這其中付出的代價……祁連坐在茶桌邊,摸索著手裡的茶杯,不知自己現在是該找個玲瓏閣問問情況,還是該去明光書院,又或者去尋不蒼?去尋明川?或者索性去任氏看看?她心中空落落的,那一夜過後,隻覺自己又孤單了。坐在茶館中,祁連又聽了一陣那說書先生的編排,雖說不過是三兩日之前的事,但因為那日實在過於奇幻,所以給了這先生足夠的空間去混說。他說得越離奇,下麵人的叫好聲就越響,扔上去的銅錢也越多,刺激得那先生是越說越亢奮,已然被他編到真龍出世,天神下凡了。倒是人群中有人問道:“那龍上的人,到底是誰啊?”說書先生裝模作樣:“天機不可泄露。”那人又問:“那龍去哪兒了?”說書先生伸手一指,有人立刻替他答道:“北邊兒?”說書先生搖頭晃腦:“對嘍,黃河以北,塞外草原。”“那他還回來嗎?”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不日即歸。”祁連聽到此處,將銀子放在桌上,立刻出了茶館,買了一匹駿馬,往塞北草原去了。-不蒼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