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燈被重新燃起，可祁連還有些恍惚。她原本以為自己大概是猜到真相了，可心裡猜的與真擺在眼前的還是不一樣。心裡猜著，總覺得有一分僥幸說，許是自己猜錯了，可等到真的擺在眼前，心裡就徹底的涼了。夜風吹過，她看了看手裡的百折刀，掌心的繭子摸索著，多少年勤學，多少年苦練，生生一根骨頭撐著，這時卻發現原來真的滿目皆仇敵。可你要說他們就是凶手，殺了他們，一切就結束了。又好似說不出上來。他們並非窮凶極惡，甚至連惡人都算不上，他們隻是有著自己的盤算，然後這些大小盤算湊在一處，就如他在沉淵放了一條乾柴，你在沉淵擱了一塊黑炭，然後有人給了西涼一枚火雷彈，西涼一高興，轟地一聲，就將沉淵燒成了一片廢墟。林羿看著祁連站在巨石上，她的肩膀微微有些塌了，她素來都是直挺挺地站著，天地間這麼一棵新鬆，可這時卻似來了一場大風，讓她搖搖擺擺的，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撐下去。他心如刀絞，過往的百般不忍心，終究還是變成了現實，他不禁在想，若是自己能冷一點，硬一點，哪怕就如曾經那般瘋魔無所顧忌，阿愚是不是就不需要麵對這一刻了。這時忽聽祁連喚了一句：“九師兄。”“我在。”人群中立刻有人應道，林羿微微側身，吳冥就從他的身旁踏了出來，走到了巨石下。巨石上的祁連一身沉淵烏衣，長發高束，墨帶飄揚，這是昔年沉淵弟子慣常的裝扮，這些年除了書院有些特彆的場合需要穿書院弟子的衣衫外，祁連日日都這一身烏衣。明川悠曾夥同淩雙溪想給她換一身女兒裝扮，畫了眉，描了唇，勾了鵝黃，請師父裁了一身水藍銀絲的衣衫，她也挺配合地換了，隻是怎麼看鏡子裡的自己怎麼陌生，於是就不再嘗試了。而巨石下的吳冥也是一身黑衣，隻是這黑衣就隻是黑衣，什麼裝飾也沒有，去掉了原本屬於沉淵的紋飾，渾然就好似他的名字一樣，無名了。祁連看向吳冥，道：“這些事，你都知道？”“知道。”“所以你投靠任氏，幫著獨孤嘉樹，毒害了不蒼王和明川家主？”毒害兩大家主的事不完全是吳冥所為，但畢竟是任氏的計劃，而實施計劃的具體人物，又是獨孤嘉樹調教出來的幾個女刺客，所以吳冥不得不承認，這些事他脫不了乾係。於是他並沒有解釋，對著祁連道：“是。”此言一出，滿座嘩然，接著就聽一陣刀劍聲，是不蒼與明川刀劍儘數出了鞘，對向了場麵上的任氏子弟親兵。任空卻麵色不改，依舊安坐當場，一動不動，眼皮都沒抬一下，似在等著什麼，果不其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句：“活該！”““誰讓他們當年對沉淵見死不救！”“沉淵幾千弟子都成了枯骨，兩個條性命，便宜他們了！”來參加劍會的，有七成都是旁的世家，所謂眾口鑠金，原本占了道理的不蒼與明川此時麵對這群情激憤，反而倒刀顫劍抖起來。而祁連聽著眾人高喊，卻隻覺荒唐可笑，這些人真的是在替沉淵伸冤嗎？她不覺癡癡笑了兩聲，重新看向吳冥：“那現在，你覺得我們的仇，報了嗎？”吳冥環顧四周，看著那些憤怒陌生的臉，叫嚷著沉淵曾經遭的難，受的冤，叫嚷著不蒼與明川何是等活該，甚至還有人開始喊道“殺了邱景遲！”“他也有份！”“燒掉明光書院！”“替沉淵報仇！”他眼前猛然間再一次燃起當年的那場大火，一如當年的沉淵，此時的高台，難道不也是正燒著一場大火嗎？待這一場看不見的大火燒罷，會剩下什麼呢？他握住手中的銜冰，想起師父當年說“老九孤高，這劍配他”，手指忍不住就開始發痛，這麼多年，他將赫連竹殺死在這軀殼裡，變化成一個無名人，隻覺自己必須複仇，此時回頭看，竟成就了這樣一件荒唐事嗎？祁連笑了一聲：“九師兄，爹說你最聰明了，就莫要騙自己了。”吳冥茫然看向祁連，小師妹的眼眸垂了下去，不知道她在笑什麼，那笑聲若有若無的，散在風裡。林羿三步兩步跳上巨石，雙手將祁連的肩膀掰過來，雖是一言不發，卻強迫祁連看他，祁連茫茫然看向他，眼眶有些紅，但沒有眼淚，隻是癡癡在笑，一聲笑似一片雪，大雪將林羿的心裡凍了個結結實實。祁連開口：“林羿啊，我是不是錯了？”林羿一把將她死死按在懷裡，道：“你沒錯，錯的是他們，是這世道，不是你！”鼓噪的人群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們看著巨石上的二人，卻不明白這兩人到底在說什麼，笑什麼，哭什麼，絕望什麼。夜越來越深，這夜天陰，也沒有月亮，雖是夏日，可眾人卻莫名覺出寒意來，倒是項雀拍了拍手，起身道：“舊事也聽得差不多了，孤看你們兩個小娃娃也累了，那就隨同孤去西涼好好歇一歇吧。”林羿轉身，將祁連護在身後，看向項雀，沉聲道：“雀王這是何意？”“你請孤來聽故事，孤請你們去西涼做客，有什麼問題嗎？”任空當即臉色一變，道：“做客？雀王怕是要捉著這兩個後生，去西涼給你煉鑄紫金玄鐵吧。”項雀倒是坦白：“我很喜歡這兩個小娃兒，請他們去做客是真，我也很喜歡紫金玄鐵，所以請他們去給孤煉鑄玄鐵也是真，說來這丫頭還與我有個三年之約，若要說請她赴約，也是真，怎麼，任先生不讓？”任空知道若是今日讓項雀將這二人擄走，他就真的前功儘棄了，林羿比他手下所有鑄劍師都更精通《周鑄》，而且這家夥在四海山外設下的禁製他試了多少法子都沒辦法破解，此時看來，這天下唯一能夠脅迫此人的便是那個沉淵的丫頭。他本想著先將祁連蠱惑了，令她乖乖將紫金玄鐵奉上最好，若是不行，他自也準備了殺招。是以今夜如論如何，哪怕就是當著眾人的麵將這二人殺了，都不能讓這二人走脫，他衝身後使個眼色，有人當即領命消失，而他則又變出一副臉麵，對項雀義正言辭：“雀王難道當年燒了沉淵不算，今日還要將這沉淵最後的一點種子帶走嗎？”項雀看著他，大家各自肚子裡什麼算盤，分明都是一清二楚，實在厭煩這廝做什麼都要裝樣的德性，冷聲道：“孤與你這滿嘴渾話的說不著。”話音方落，項雀忽的暴起，兩隻手分彆抓向祁連與林羿的脖子，他這一招太快，眾人根本來不及動作，可偏偏就有一片刀插了進來。一個灰衣老漢揮著一把寬刀，剁向項雀。祁連原本一副三魂離體的樣子，看清來人，忍不住聲音打了顫：“師父！”那灰衣老漢正是吳用。吳用扭頭對祁連道：“丫頭啊，師父年輕的時候做過糊塗事，知道你們沉淵有那等精妙的煉鑄之法，忍不住動了貪心，被你爹從山上打下去，還嫉恨了許久，其實你爹這人不錯，是我們對不住他。”他說罷，轉頭對向項雀，厲聲道，“今日有我這師父在，你倒是動她一個指頭試試！”項雀隨手一動，吳用大刀揮擋兩三下，隻是奈何他是鑄刀的奇人，卻實在不是使刀的高手，麵對這天下第一武士，不過蚍蜉撼樹罷了。項雀生出不耐，徒手錯過刀鋒，巨掌握捏住了吳用的喉嚨，吳用來不及發出一聲，就聽哢噠一聲，吳用隻顧上扭頭最後看了一眼祁連，接著項雀手中“咻”得一聲，爆出火光，吳用當場就被他燒成了灰燼。唯獨就是他慣常用的銅鑄酒葫蘆，留了下來。“師父……”一聲嘶吼，祁連眼中登時被眼淚給淹沒了，縱然是透過眼淚，什麼都看不清楚，但依舊想也不想，百折出鞘，衝著項雀的麵門就刺了過去。她此時已然忘了所有招數，失了神誌，隻將所有憤怒全數化作一刀一刀，源源不斷的武靈湧入百折，數隻金凰被她不管不顧地召喚出來，對著項雀儘數錘砸過去，而她則仿若厲獸，徹底失了人的體統。項雀輕輕鬆鬆閃躲開去，卻並不對她下殺手，眼中還生出幾分欣賞，於是祁連這般混打亂刺，竟是沒有半點效用。看台上的明川悠忍耐不住，隨手從身邊親兵手裡捉了一杆銀槍，卻被明川弘武抓住，抽了一把劍遞給她，明川悠看著手裡的劍，明川弘武衝著場內微微抬了抬下巴，明川悠當即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她手中劍光一閃，直直追刺了過去，項雀微微閃頭，皺起眉頭，明川悠手中持劍，衝到祁連身側：“你清醒點！”祁連恍惚看向明川悠，認出她是誰，眼中才清明起來，顫聲道：“明川，你怎麼來了，你打不過他的，快走。”明川悠厲聲道：“你就能？”“我……”祁連看了看項雀，聲音頹了下去。這時忽的青光一閃，卻是淩雙溪秀衣也到了，接著一道藍光，吳冥也站在了她的麵前，繼而許多光影閃動，許多明光弟子在她與項雀中間立起了一道一道光牆。項雀轉頭對邱景遲笑道：“邱院長，你的這些弟子，倒是長進了，三年前他們可不敢這樣對著孤。”邱景遲走到眾弟子身前，看向項雀：“當然，三年前就與雀王說過，對手越強，他們越強。”祁連被眾弟子擋在身後，就聽項雀笑道：“可是有勇氣，是不夠的。”接著就見他淩空兩抓，兩條火蛇在空中交纏蹦騰，衝向了那一群明光弟子，也就在那時候，一個白色光罩穿透明光弟子，擋住了那兩道火蛇。眾弟子不覺讓開兩邊，就見祁連禦起百折，對著項雀道：“雀王，你今日將我擄走，不過一具死屍罷了，沉淵的紫金玄鐵你得不到，玄鐵練法你也得不到。將來許有一天，你能揮師占了這中原，占了天下，我擋不住你，但是我能做的，我都會做，哪怕是現在將這條命舍出去。”項雀收手，兩條火蛇化作一點一點的火星，緩緩燒儘，慢慢眯起眼，看向祁連。她確實讓他生出驚喜。三年前這丫頭還隻能狠狠看著自己，似乎除了那個法子之外，就沒有旁的招數了，而現在她竟然在經曆了方才那場大變之後，這樣快就能恢複平靜抵擋住自己的火龍，然後重新挺直腰背，站在自己麵前。項雀忽然看向她手的刀，問：”你這刀，叫？”“百折。”“百折不斷，好，所以，燃君殿，你還會來嗎？”“自然。”“好，那孤就在燃君殿等著你！”眾人注視著項雀款款而來，又款款而去，無人敢攔，無人敢阻，有人心中不禁感慨，若是武力到了項雀這樣的地步，確實可以肆無忌憚，任性妄為了。祁連看著項雀的背影消失，終於神誌一空，什麼都不願意再想，什麼都不願意再理會，暈了過去，林羿伸手，將她攬抱在懷裡，也準備離開。不過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背後卻傳來任空的聲音：“林公子這是要去哪裡啊？”“與你何乾？”“這雀王來了，他的西涼兵怕是也不遠了，林公子不覺得此時應該與大家同仇敵愾，拿出紫金玄鐵來，讓大家多少有點倚仗，對付西涼人嗎？”林羿回頭，他也不耐煩與這任空再兜圈子了：“你想要紫金玄鐵？”任空搖頭：“不是我想要，是到了現在，不得不要啊，不然你倒是問問在場諸位。”林羿看了看懷裡的祁連，環顧四周一張一張的陌生的臉麵，揚聲道：“想要紫金玄鐵是吧，那就請諸位四海山下，明鬼殿前一聚。”說罷再也不理任何人，懷抱著祁連消失在了眾人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