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川悠風雨不停、晝夜不歇地趕著到了不蒼山,一大半原因是林羿傳了信給她,知道不蒼王竟也是中了碎骨散才亡故。看了林羿信中的猜測,她自然也不做二想,當即就懷疑到了任氏的頭上。捉了上黨一些自漁陽來的奸細,竟然還得了一份讓她膽戰心驚的密報,任氏這些年竟然不斷在向柔牙販賣鐵器。明川悠當即就怒不可揭,隻想搗了任氏的漁陽老巢,卻奈何也就在那幾日,柔牙趁著亂,攻上了一處極其重要的關卡,明川悠一時騰不出手,等到終於解決了危局,任氏已經來不蒼山了。她索性也就同父親一道,想借著金枝劍會,讓天下人都看一看任氏的真麵。祁連問道:“你父親還好嗎?”“師父配了藥,但也隻能暫時延緩毒性繼續蔓延,想要完全祛毒,一時也沒更好的法子。”明川向後看了一眼,隊伍裡唯一一架馬車上,那個原本能舉著她在草原上縱馬狂奔的父親現在隻能癱在床鋪上,念及此處,就忍不住要將任氏抽筋剝皮。明川悠也將父親與上黨的境況大概說了一二,不料林羿卻搖頭:“明川少主,莽撞了。”明川悠皺眉:“你這話什麼意思?”林羿問道:“那獨孤嘉樹呢,可還在你手上。”明川悠提起那女人就一肚子火,沒好氣道:“跑了,她手下那人還挺忠心,還挺有本事,現下我倒是不知該如何逼迫任氏承認了。”九師兄的事情除了林羿,祁連並沒有告訴旁的人,隻想吳冥既然到了不蒼,那看來獨孤嘉樹也到了,隻是不曉得這女人還會做出些什麼來。林羿卻道:“如何讓任氏承認此事,倒不是難事。”“怎麼講?”“我手上有另一個人。”祁連當即想到關在胭脂鋪裡的翟月,不由心中一沉,不過明川悠卻是喜道:“好威風的玲瓏閣主,看來萬般計劃,都在你手中啊。”林羿卻道:“可現在真正難的是,就算任氏承認,可他們狗急就會跳牆,明川少主想好了如何應對了嗎?”明川悠抬頭,猛然間明白了林羿方才說她莽撞了的緣由。任氏這麼多年隱藏在後,花了無數心思布局,這層紗若是不掀開,他們自可以名正言順,可若是非要掀開了,他們也已經到萬事俱備之時,要真的動手了。明川悠這個時候帶著父親離開了自家的大本營,任氏若是有什麼後招,他們可再真要鞭長莫及。林羿看明川悠臉上露出些懊惱,又道:“事到如今,明川少主回去也來不及,再說許教習應該幫著在守關吧,也是因著有他在,你才放心出來吧,所以倒也不必那樣著急。”聽見“許教習”三個字,明川悠不由得眼皮動了動,瞪了林羿一眼,一點也不想聊這個話題。祁連聽二人你來我往一陣,開口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先回城,若是需不蒼做什麼,也好提起與雙溪他們通口氣。”明川悠卻頓了一下,道:“先不忙,祁連,其實我這一次除了替我明川討個公道之外,還有一事,卻是來尋你的。”祁連道:“你說。”“柔牙人這些日子確實有些異常,這西涼人好歹是建了國的,那柔牙人才真是一群蠻子,你們未見過他們屠城的樣子,更是沒見好好的良田全成了他們的草場,若是我們守不住,這柔牙人怕是要比西涼人更快打進中原來。所以……”說到此處,明川悠卻又不說了,祁連忙道:“你說,隻要能幫明川府,自然是在所不辭。”明川悠看著她,猶豫了半晌,那話卻含在嘴裡,總不知該如何說出口,好容易下定了決心要開口,卻被林羿截斷話頭:“明川少主,這忙阿愚現在幫不了,還請稍候上幾日,待金枝劍會之後吧。”祁連不明,明川悠卻深深看了林羿一眼,緩緩道:“你還真是,萬事愚為先啊。”“而且單單就為了這件事,還請明川少主與你父親好好談一談,看看是不是能將當年一些舊事,坦誠一二。”明川悠皺眉:“此事與我父親何乾?”“明川少主不妨去問問。”祁連不曉得他們打什麼啞謎,目光在二人臉上轉了一圈,也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三人一同回城,祁連看著明川悠帶著明川府一行人先去了會館休息,這才看向林羿,林羿知道她要問什麼,也不瞞著她,道:“明川悠想要紫金玄鐵。”“紫金玄鐵?”祁連不由心中一沉,就聽林羿又道:“阿愚,這些年我確實拿著紫金玄鐵生了許多事端,但並沒有真正用它,它終歸是沉淵的東西,我在四海山設了九重關,這世上除了我,隻有你能打開那關,所以這東西到底要怎麼用,還得由你來定。”“我……”祁連一時語塞,她哪裡知道該拿那些東西做什麼?清晨時分,車馬如龍,城外賣菜的小商販擔了清鮮的小白菜,晃晃悠悠從祁連身邊走過,祁連看著這一城普普通通的百姓,熱熱鬨鬨地過著尋常日子,實在不曉得若是那樣凶狠的殺器落在這世間,會生出什麼樣的事端。沉淵曆代先祖不許紫金玄鐵出世,不就是也因著這樣的緣由嗎?恰好一個賣花兒的小姑娘也準備進城,林羿自那女孩兒手裡賣了一串細白茉莉,笑道:“不必煩憂,你做什麼決定都好,有我呢。”祁連無奈瞧他:“你總這樣,好似我真是個瓷人兒一樣,出去跌一跤,就要碎了。”林羿將那一串茉莉細心綁在祁連的百折上,頗為滿意,慢悠悠道:“瓷人兒也好,玉人兒也罷,哪怕你就是個石頭人,木頭人,甭管什麼人,你隻管做你想做的,隻要記好了,做出什麼,我都能給你擔著就行。”碧山城的任氏會館中,任西窗站在堂下,他的四周擺滿了一箱一箱結了紅綢的聘禮,那些紅綢在晨光下紅的刺眼,任西窗看著空地上緩緩揮劍的中年人,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父親,兒子……”中年人的劍行得極慢,慢到讓人都覺得時間要停在他的劍上一般。此人麵目白淨,雖然已然到了中年,但是保養得相當不錯,正是任氏的家主任空。待那一招緩緩行罷,任空才慢慢道:“怎麼,不想娶?”“兒子……”任西窗猶豫了一下,雖然還有幾分艱難,但依舊道,“兒子沒有資格娶祁姑娘。”“資格?你是我漁陽任氏的少主人,還想要什麼資格?”任西窗說的當然不是這個“資格”,可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將心裡那些被捂到已經快要流膿的瘡口說與父親。任空卻並不知道,這個被他養在身側看起來鐘靈毓秀的兒子在想什麼,他隻是又提了劍,繼續緩緩行招,許久才道:“資格嘛,或許還可以再有,若是有興趣,去看看你姐姐吧。”任西窗聽見這話,莫名抬頭:“姐姐?”“對,你的姐姐。”任空收劍,拍了拍任西窗的肩膀,抬步離去,隻留下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踏入另外一個世界的任西窗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任西窗被婢女引到一間緊鎖著的屋子外,屋子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謾罵聲,他掌心隱隱出了些汗,低聲向婢女道:“將鎖打開。”門被推開了,裡麵一個被鎖鏈捆住的女人抬頭,看向了邁步走進的任西窗,女人沒有動,她的腦袋飛速開始旋轉,開始琢磨如何利用眼前這個人,讓自己重新掌控原本屬於她的東西。而任西窗在看見那個女人的臉之後,也呆住了,他從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與他那般相像的人,他忽然有些害怕起來。這時,那女人露出一個美麗的笑容:“你好啊,親愛的弟弟。”於是那扇門就被關上了。一日後,那扇門被再次打開,任西窗有些恍惚地踏出門,他瞧著門外刺目的太陽,遠處傳來一陣禮樂之聲,燕信登位了,而此時應該站在任空身側那個列位出席的任氏少主,卻不是他,而是任東風。隻一日,他心中關於任西窗的一切,似乎被門裡那個女人徹底摧垮了。他被安上了另一個更加尊貴的身份,這預示著他好像可以拋開任西窗這個身份的負累,成為另一個人,於是乎也就有了另外一個可能。一旁的婢女捧著一件屬於中原皇室子弟才能穿的華美禮服,跪在他的身側,任西窗撚起那件衣衫,又開始猶豫不決。與此同時,正日清明,燕信登位。祁連遙遙看著他一身雲白繡金袞冕,上麵繪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十二旒玉冕冠緊緊壓著他的黑發,整個人都要被這身衣服給遮蓋住了。不蒼山雖是小國,可也立國足有百年,自有一套禮數,新王登位,拜天,祭地,告慰先祖,上明堂,受百官朝拜,祁連被老不蒼王親封了攝政長公主,自也在百官之列。上黨明川、漁陽任氏、明光書院,還有一些登得上名頭的世家也都在列,算是承認不蒼新王的名位,於是在屬於燕信的這一場大戲裡,昔日同窗故舊,都到了。可大家瞧著的,卻是一個他們都不認識的燕信。胭脂鋪下的玄鐵籠裡,林羿遣人送了一把琴放在翟月麵前,翟月伸手拂上,可隻是幾聲寥落琴音,曲調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