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原本以為林羿是去見什麼人,本還想著自己就這般跟上去,會不會有些不妥當,可是她實在心裡很想見他,倒是不一定非要做什麼說什麼,隻是想與他一處呆一呆。林羿出城後,白馬跑地飛快,倒是沒見什麼人,隻是無獨有偶,停在了白日裡祁連與吳冥說話時的那片河灘。吳冥早已經不見了蹤影,此時太陽也落了下去,夜方新至,山川樹叢仿佛畫匠用墨筆勾了,隻遠遠有個形貌,月未出,星未現,林羿躍下白馬,那白馬就自顧自去一旁河邊吃草,而林羿則站在河邊,一動不動。祁連遠遠看著,不曉得他在做什麼,隻看見他手中是握著一把劍的。林羿不修習武靈,不曉得他為何要拿一柄劍站在這裡。隻是那背影瞧著,卻實在讓祁連也很陌生。那影子看著淒惶,甚還有些怨憤,夜越來越深,林羿似乎也要融進那黑夜中去。忽的,林羿抽劍,隻瞧一線燈火之光灌入那劍,雖隻些微武靈,卻不想劍中竟然飛出一條長龍。與祁連可以喚出的金鳳不同,林羿劍中的龍一身戾氣,麵目凶惡,隻好似要將這河川攪碎一般,就見他縱身躍起,掌中長劍層層疊疊推出,如聚山巒,如怒波濤,而那惡龍則隨著林羿的劍璿,惡嚎不絕,滿是殺氣。祁連從未見過那樣一套劍法,隻覺那孤絕蒼涼,滿目皆是天地不仁,江川枯竭,莫名眼前竟幻出洛陽那場大火之中倉皇而逃的百姓,心中不由凜然,不曉得林羿為何會喚出一條這樣的惡龍,舞出這樣一套劍法。不過她也看得出林羿體內確實沒有武靈,那一點點燈火不過就是在情人迷宮中練就的那一丁點罷了,但饒是這些許武靈,林羿也將它用到了極致,若是他勤心修煉……不多時,林羿的劍法忽然變換了樣子,劍子半空一劃,遙遙指向天際,那是一招“行到雲起”,繼而一撥一轉,一招“白雲在天”。沉淵入門,齊雲劍法。而這劍法與那惡龍並不交融,惡龍忽地調轉,張口就向林羿的頭顱咬了過來,祁連一驚,手中白光大盛,不過就在那時,卻見林羿一劍直直插入了那惡龍的喉嚨。惡龍當即碎成了無數光片,落入了奔流不息的河流之中,而林羿就在那碎光之中,回頭,定定看著祁連。祁連一時有些慌張,因為林羿的目光滿是涼意,竟似不認識她一般。不等林羿開口,祁連忙道:“我是阿愚,沉淵,阿愚。”當這兩個詞出現,林羿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腳底下也軟了一軟,就見他臉皮一抽,晃了晃,直直就向河水裡拍去,祁連三兩步追上去,伸手攬過林羿的腰,將他環在懷裡拉了回來。林羿這才睜眼,雖然滿臉疲憊,但是眼中已經恢複了祁連熟悉的樣子,見是祁連,習慣性的笑了笑,意思是“我沒什麼事,你莫要擔心”,不過因為頭腦實在是一片混沌,終隻喃喃喚了一聲:“阿愚啊……”然後腦袋垂在祁連的肩頭,昏睡了過去。祁連扶著林羿到了一處軟草坡下,脫了自己的外衫給林羿蓋上,林羿睡著,美人山也睡著了,唯有河水還醒著,於是祁連便坐在那裡看著河水東流。直到月上了中天,林羿方才醒來,發覺自己睡在野外,身上蓋著的衣服倒是熟悉,再一抬頭,才發現坐在那裡的祁連。今夜的月亮不甚明亮,隻清清淡淡帶著涼,於是山河邊就隻剩了墨色與水色,祁連整個兒就融進那夜裡去,成了這夜中山水的一部分。衣衫落在身上的時候,祁連扭頭,林羿一邊伸手替她將衣服係好,一邊道:“夜裡涼,瞎脫什麼。”祁連笑:“我不怕涼,你又不是不知道。”林羿想了想,又道:“那哪有男子睡覺,女子脫衣給他蓋的道理,戲文話本,也沒見這樣寫的。”祁連聽著他語氣裡帶著些撒嬌的語氣,不由笑道:“那若是林大公子有空,不妨寫一本來,總之你十八般武藝,都是精通的,這世上不就有女子脫衣給男子蓋的戲本了?”林羿見祁連笑的可愛,說來祁連雖然幼年時遭遇大變,可除了與林羿共處過一些日子,後來縱然在書院,大多都是獨自練刀練劍的過著。林羿是個天不怕地不管的,放肆慣來,竟也將祁連寵出個也不大在意旁人眼光的性子,倒是成就了另外一番天真純粹。二人一同在河邊坐下,河水依舊奔流,祁連才問:“這便是溯遊?”林羿知道常小風與她說過這事,也不再瞞她:“當年出了元城後,總是噩夢,恰好遇上個遊方的行腳僧人,他教我這個出神入定,回溯記憶的法子,後來去了朝陽穀同白宿教習學習幻術,又自己研究琢磨了一番,就一邊出神入定,一邊給自己造個幻境,與你修習武靈差不多,也是練幻術呢。”祁連的幻術實在低微,就同林羿的武靈差不多,隻是林羿倒是不常與她聊起自己,想著他總是能做許多稀奇古怪旁人從未做過的事,不由得生出許多好奇,而這好奇說來也並非是對那些事情的好奇,純然就是對林羿的好奇。於是祁連又問:“你回去了什麼時候?”林羿頓了頓,才答:“回去了……當年學劍的時候。”“其實一直想問你,為何不修習武靈呢?”這個問題祁連早就想問了,卻總是沒有好的機會,今夜看見林羿舞劍,分明也是天賦才華之人。林羿卻沒有直接回她,而是道:“你知道為什麼在憐園,我知道沒有中獨孤嘉樹的幻術嗎?”“因為……溯遊?”林羿隨手撚起一顆石頭,丟進河水裡:“算是吧,但溯遊不過是幫著我看明白一些我自己心裡的事情,憐園那次,歸根結底,是因為我知道我祖父為何瘋,壓根不是因為你父親,而是因為我。”祁連微微有些驚訝:“因為你?”“原本真是不想同你說的,可惜當年我與你立過一個誓的,隻要你問的事,我都會告訴你,哎……”林羿笑了一聲,還有幾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惆悵之感,祁連卻歪著腦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明顯就是“既然你還記得這誓,那就說吧”。“獨孤嘉樹猜的不錯,這件事於我確實是個隱秘,也是我許久都不大敢瞧的過往,我若是沒遇上你,還真就要讓她用這事拿捏了去,說來她也算是個人才,隻是尋錯了人。”祁連一時想起九師兄,也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九師兄要殺師父,她被裹在中間,也是不知如何是好。卻聽一邊林羿繼續:“祖父從萬古樓中離開之後,確實性情大變,具體的事我以前也不知道,倒是那夜獨孤嘉樹拿了那封信出來,才大概猜出個樣子。原本她精心設計的那假信並沒有什麼破綻,加上當時我本就在幻術之中,沒有精神仔細分辨,可她偏偏不知道,我並非對祖父如何瘋癲一無所知,所以當她拿出那信之後,我就知道是假的,再一琢磨,就知道她是將寄信人與收信人顛倒了,我手中有一疊舊信,而那信中行文言語的習慣,是那疊舊信中我祖父的習慣,所以在萬古樓中背信棄義的是我的祖父,他原本涓潔孤高,實在麵對不了自己自詡君子卻作出那樣的惡事,以至於去了另一個極端。”這件事當日在憐園,林羿也說過,隻是那時祁連情緒激動,並沒有過於靜下心去思考,後來又發生了旁的事,這件本來獨孤嘉樹認定能夠離間二人感情之事,竟是被二人不約而同給忘記了。想來父輩之間的仇怨總是會影響到小輩,更何況祁連對父親的感情又那樣深,隻是這二人卻有個奇處,他們認識彼此的時候,認識的就隻眼前這個人,絲毫沒有旁的身份負累;而這二人又各有個癡處,認定了眼前這個人,就隻將他當眼前這個人,絲毫不以為他祖父如何父親如何,家世如何過往如何,就能改變他們自己心中對眼前的篤定。獨孤嘉樹慣以為這世上都是惡情偽性,實在沒料到她尋上的是兩個這樣的癡人,隻是這其中的關節,她也不大能想的明白,故也暫時按下她不提。隻說祁連聽到這裡,不覺又問:“可你為何說惹你祖父瘋癲的,是你呢?”林羿看著遠處群山,靜默如一個解不開的謎,正如他曾經回頭觀看自己的過往一般,淡淡道:“我初習劍時,第三日,就因控製不住體內武靈,縱著你瞧見的那惡龍殺了教我習劍的師父。”說罷了這句,林羿起身,沒有看祁連,而是往那河水邊走了兩步,獨自站著,祁連不由心中一陣酸澀,也站起來,走去了他的身邊。“我殺人的時候,恰好祖父看見了,祖父看到我那樣小的一個孩子,竟已然如瘋子一般,壓根控製不住自己體內想要殺戮的欲望,而他又方從萬古樓中出來,做了那樣一件令他鄙夷自己的事情,不覺認為林氏一族,乃是被詛咒了血脈,骨肉裡就是瘋子,所以他便真的瘋了。”“那你呢?你後來呢?”林羿轉過身,看著祁連滿眼都是他的影子,這傻瓜聽見這事,竟然一點畏懼都沒有,隻是問他怎麼了,而那時家中,所有人看見他,就好似看見了惡魔一般。“我將自己的筋脈斷了,這一生,就不再習武了,省的出去害人。”祁連不曉得林羿為了能將這一番話這樣坦誠的剖給自己看,要不斷溯遊多少次,多少次將自己所有的念頭,全部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才不怕自己根植體內的這股子殺念會傷害到祁連。也直到這個時候,祁連才終於明白,林羿曾經對她說的“怕”是個什麼意思。祁連拉起林羿的一個胳膊,將他的腕帶解開,就隻見得一條經年舊痕,趴在手腕上,就好似一條鐐銬,鎖著這個原本也該如所有少年人一樣,飛劍江湖,揮斥方遒的少年魂魄。他自很早,就比旁人要老了。林羿看祁連不說話,隻細心將那腕帶重新替他紮好,許久才喃喃道:“以後你不要這樣了,有什麼你都要同我說,我很厲害的,我不怕的,總之,你不要這樣對自己了。”林羿瞧著祁連對這陳年舊傷心痛,不覺有些後悔做什麼要告訴她,正要想話安慰她,卻不想祁連忽地又道:“你這一次用溯遊,偏偏回去當年這個時候,是不是有什麼謀劃?”林羿一滯,他早知道祁連名叫阿愚,卻非真的愚,她往日裡隻是不想,若是她細心想來,還真很難逃過她的眼睛去。“金枝劍會……自然是要做一番準備的……”林羿斟酌著,“隻要你無恙,我就不會做瘋子,所以阿愚,無論如何你要記得,護好你自己,我就能大展身手,若是你有半點閃失,我這無論如何出神入定,溯了半天,幾乎都要當老和尚,回頭也是要破功的,這事你可得應我。”知道了林羿這一層隱秘過往,祁連自然是連聲答應,一邊答應一邊還要叮囑林羿莫要隻顧著自己,他的性命也是頂重要的,這廝往日裡總有些不把自家性命當回事,總好似隨意就能拋掉的儘頭,一想起那日萬古樓他用幻術將西涼兵控住,卻險些被吳冥一劍劈了天靈蓋,祁連就心顫。不過她正要說,卻見河水忽然間流的湍急起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憑空射出一支紅羽箭,祁連伸手將那箭捉住,就聽得一個笑盈盈的聲音道:“哎呀,不好意思,要攪擾你們這對小鴛鴦說情話了。”祁連無奈,扭頭看向那個紅馬上一身火紅的明川悠,原本隻有墨色水色的夜裡,憑空闖入這樣一抹紅,山川草木,一時都活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