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靈殿中的守衛都被燕杯撤下,不蒼王身著金絲玉衣,躺在棺槨之中,可他麵容並不平靜,想見是因為還有許多未儘之事。祁連在不蒼王靈前行了大禮,肅然道:“不蒼乃是吾母故鄉,太子乃是祁連同窗,祁連定會全力看顧,兄長……兄長且安心吧。”林羿知道祁連非得將心裡的道理擺平了,才能心無旁騖,也就站在一旁等著。隻是看著躺在那裡的不蒼王,心裡一時也是感慨,這不蒼王臨危托孤,敢將祁連拖拽進來,也算是山窮水儘了,隻是可歎外麵的燕信,不曉得如何才能振作起來。待祁連拜過了,林羿才上前,伸出手順著不蒼王的手臂捏過,果然體內骨頭都是酥軟的,好似輕輕一用力就要碎了,若非有玉衣包裹,怕是整個人都要變做一攤。林羿收了手,對祁連道:“與書中記載的碎骨散差不多,這毒源自黑黎,明川悠那邊發現得及時,請了風不悔北上,他既然是白黎大巫,對此毒知曉的更多,倒是可以寫信問問。不過我總覺不蒼王這個時候忽然毒發,定還有彆的緣由。”祁連皺眉:“可到底是誰在下毒呢?”林羿笑:“那這就要看,攝政長公主想讓是誰下的毒了。”“啊?”祁連更是困惑,怎麼還可以她想讓是誰下毒,就是下毒嗎?林羿道:“這些世家大族爭天下,本就是找個由頭牽著,就可行事,所謂出師有名,明正則言順,那任氏派了獨孤嘉樹去煽動花家帶著洛陽反叛西涼,再由任氏發兵征討,這看起來好似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但實則是任氏要尋個由頭壯大自己的勢力,以洛陽之功得取一個號令天下的名頭。任氏在洛陽之後,想要在漁陽召開金枝劍會,打得就是這個主意。”“所以你才同院長說,劍會可以召開,但是必須在不蒼。”林羿歎了一口氣:“當時隻知道明川弘武中毒,一時也聯想不到,現如今才知道,早有人在多年以前就已經設計了這些陰謀,這碎骨散須得十七八年才會發作,那時你同我都還是小娃娃呢。”祁連心中忽的一動:“那夜在憐園,說起當年我爹約了這幾位家主去萬古樓,會不會與那事也有關?”林羿點頭:“當年萬古樓裡定然是出些什麼事,才叫這幾個人離開萬古樓後漸行漸遠,說不得沉淵被燒也與此事有關。”祁連沉默,她已經可以感覺自己快要接近,當年沉淵被毀眾人不救背後的那個緣由了,這緣由與不蒼、明川、明光、任氏怕是都有關係。萬古樓中的屍骸之中,曾經有過被沉淵舍棄的旁的世家,也曾有被旁的世家殺死的沉淵中人。原本這些仇怨都是過去,可是對於現在的祁連,這些世家的少主們,都是她並肩作戰過的夥伴啊。她一時有些慌亂,隱隱擔憂如果那個秘密被揭破,她要如何再麵對這些夥伴們呢?林羿看著她,大概已經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一時也沉默了,停靈殿中燈火明明,殿外紙錢成灰,劍會之後就快要到寒露了,寒露之後,祁連就要去燃君殿了。可照如今看來,殺了項雀,祁連就真的能報仇嗎?而這一路之上,還得有多少魑魅魍魎?他心中不由煩躁起來,胸口好似有什麼在蠢蠢欲動,那個念頭原本早被他壓死在了心底,但是他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有那麼一天。看著不蒼皇宮外黑沉沉的天,林羿沉下心,踏出停靈殿,走到燕信麵前,祁連不知他要做什麼,隻也轉身跟了出來。林羿心知自己須得殘忍一次,不蒼本就靠著一個燕東胤撐著,此時去了不蒼王,旁人想要拿捏,實在太容易了,若是不蒼山倒了,祁連的處境怕是要更糟。燕信茫然仰頭,看見麵前身著黑衣的林羿,好久才啞著嗓子喚了一聲:“林大哥。”“你父親死於碎骨散。”“啊?這是什麼意思?”林羿開門見山:“有人下毒,害死了你的父親。”一旁的燕杯與淩雙溪都是一驚,因為一時也拿不住此事的真假,所以都暫時瞞著燕信,倒是不想被林羿當著麵戳了出來。燕信聽見這句,慌忙起身,兩隻手攥緊了林羿的胳膊:“林大哥你說什麼,父皇是被人害死的?是誰?是誰!”林羿沉聲道:“我不知道,但有個人一定知道。”碧山城的玲瓏閣是一間叫做“春嬌”的胭脂鋪,不蒼無論男子女子都愛美,女子買胭脂的時候最愛閒話,自也讓玲瓏閣得了不少消息。胭脂鋪的老板是個叫做晴空的女子,生得溫婉素樸,觀之可親,讓人覺得與她買胭脂,不單是買胭脂,好似是買了些貼心話兒回家,一言一行都讓人很是熨帖。這晴空給林羿與祁連各自奉了茶就退下了,院中種著石榴,本該是五月正繁盛的時間,不過因為不蒼王驟然離世,這火紅的花都被摘了,隻剩下一片濃綠。許是天公也知曉這地上有些冤情,自傍晚就開始壓著的層層黑雲中,霹靂亮出幾道閃電,眼見著大雨就要傾盆而來了。看著胭脂鋪一角的一間小屋,祁連不禁擔憂:“林羿,你隻讓燕信一人去與翟教習對質,會不會……”“會不會什麼?”“我也說不好,燕信癡迷翟教習這麼久,先是知道翟教習是個殺手,心中已然是受了打擊的,卻不想又遇上父親遇害,這凶手還有可能是翟教習,隻怕他受不了這刺激。”“我可沒有說凶手就是翟教習。”“那……”祁連這就不明白了,皺起眉頭開始琢磨林羿到底是什麼意思。林羿看著她苦苦思索,不由得又生出幾分煩躁,之前拖著祁連遊山玩水不想那麼快就來不蒼,也就是因為知道這裡一定有禍事,而祁連這個懵懂家夥,定然要被這些禍事裹進去,天曉得不蒼會不會變成第二個沉淵,縱然多少謀算都告訴他非得來不蒼,可心裡頭實在想將祁連藏起來,二人遠遁江湖也好,幕天席地也好,總不讓祁連再這樣憂心重重。那日是被祁連帶著他在瀑布下遊水,將心裡的頭的焦躁不安給衝散了,可這時麵對這樣的境地,麵對很快就要到來的迷底,他這股焦躁又從心底湧了上來,讓他從頭到腳都燥得不知如何是好。更是有些恨上了那個不蒼王,什麼攝政長公主,不安好心。不如……眼見那個念頭又要鑽出來……忽就這時,屋外驟然閃白,一道閃電幾乎要將天破成兩半,一陣轟隆,林羿猛然間清醒了過來。祁連本還在琢磨林羿的用意,也被那道閃電嚇了一跳,一抬頭,就見林羿愣在當場,臉色煞白。“林羿,林羿,你怎麼了?”林羿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微微衝祁連笑了笑:“無妨,無妨,這雷太響,嚇到了。”“你怕打雷啊,這樣,這樣,就不怕了。”祁連一邊說著,一邊捂住了他的耳朵,然後又說:“眼睛你自己閉起來哦,我小時候也怕打雷打閃電,我娘就是這樣做的。”若是要平時,林羿哪裡能忍住,定然是得調笑一番的,可這時林羿卻有些疲憊,隻伸手將祁連的雙手拿下來,握在自己的手中,笑看著她那雙清明透亮的眼睛:“阿愚,你還真是……”後半句說不出來,可雨點終究是劈裡啪啦砸了下來,不過多時,地上就已經積了水,祁連雖然不知林羿到底怎麼了,可知道他素來心思重,於是也不多話,隻安靜陪著他。二人就坐在長廊下,看著大雨傾盆而下,黑沉沉的雨幕倒好似將一切遮掩了。不知多久,燕信從大雨裡拖著步子走了出來,整個人就好似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二人急忙起身,就見燕信垂著頭,低聲道:“他說不是他乾的。”林羿對祁連道:“阿愚,你先照顧他,若是照顧不來,就讓晴空傳信給淩雙溪。”祁連點頭,晴空上前,捧了一把傘給林羿,油紙傘撐開,林羿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碧山城的胭脂鋪與偃師的青川藥鋪一樣,都有一處隱藏信息的密室,而這些密室也都配有紫金玄鐵煉製的鐵籠,翟月靠著那籠壁,仰頭閉目,可燕信方才那淒楚的樣子卻怎麼都在眼前揮之不去。忽的一陣冷風從頂上傳來,翟月睜眼,就見一人站在門口,收了傘,緩緩從高階上走了下來。“是你?”林羿笑了笑:“怎麼,翟教習這還需要猜嗎?”翟月忽然道:“當初在書院,我若是一劍殺了你,也不會有這麼多事了。”林羿拖了一張板凳,坐在玄鐵籠外,一副要與翟月長談的樣子,聽見翟月這聲歎息,他抬眼,半晌,才道:“翟教習果真這樣想嗎?若是沒有我,天下就太平了?”翟月也知道自己不過妄言,分明就是自己選了一條死路,可這天下本就沒有留活路給他啊。他扭頭看向林羿:“有酒嗎?”“翟教習喝什麼?”“浮雲花,高臥酒。”林羿看著翟月,翟月卻驀地垂下頭,一滴淚從他眼角滑到鼻尖,掉在了地上,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水坑,暈開了去。晴空送來了酒,林羿將整個竹筒塞給他,翟月灌了半筒,才道:“其實我從不喝酒,殺手嘛,喝酒誤事的。”“現在為什麼願意喝了呢?”“你心知肚明,我做了十八年的殺手,我難道不知道出賣主顧,自己是什麼下場嗎?若是我看不見他淒惶好似喪家狗的樣子,我就可以裝著什麼都不知道,那樣你能從我這裡問出什麼呢?”林羿點頭,表示同意:“什麼都問不出,也什麼都做不了,像你這樣的殺手,總是對自己很狠的。”翟月猛的將竹筒摜在地上,站起來狠狠瞪著林羿:“林羿,你在利用他,你知道燕有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我見不得他那個樣子!你他媽什麼都知道!你在逼他!你在逼著他去死!”翟月的臉有些變形,他慣來都蒙麵做女裝,總讓人覺得他是個弱質女子,可這時他憤怒之極,臉上女相儘去,隻叫人覺得他是一個絕望到極點的小獸。林羿則麵無表情,就安靜地看著他,等他發泄完了,才沉聲道:“燕有期很快繼任新的不蒼王,金枝劍會也會如期召開,到時翟教習背後的主顧自然也會到場,不蒼活則燕有期活,不蒼死則燕有期死,翟教習若是有心,或可略儘綿薄之力,幫幫他。”翟月不語,等著林羿繼續說。林羿卻起身,淡淡道:“當然,如果翟教習願意的話。”說罷,他將手邊那竹杯裡的茶酒飲儘,走上旋梯,打開傘,重新消失在了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