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並沒有祁連想象得那樣讓她親切,亭台樓閣確實秀雅,朱欄玉橋也實在精致,更莫說園中各種奇珍異樹。可就是沒有半分她記憶中母親的感覺。小時候她總記得娘喜歡做許多事,尤其酷愛惡作劇,捉弄了爹捉弄了自己,扭頭就去欺負師兄師姐,性子實在跳脫,縱然做了母親,也不見她有什麼收斂。這裡實在有些太過精致了,精致到怕是根本裝不下她娘親的活潑。淩雙溪陪著祁連在園中走著,同她介紹當年長公主在此園中生活的場景,祁連多少聽地有些漫不經心,淩雙溪看出她在跑神,輕聲道:“郡主是不是累了。”祁連左右瞧瞧,見隨行的侍從離她們有些距離,牽了淩雙溪就鑽入了一叢花樹。祁連抱怨:“雙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白讓我不自在。”淩雙溪瞧著他,看了看四周也確實無人,帶著祁連繞進附近的一個高亭,二人坐下,淩雙溪才道:“我也是無法,陛下吩咐,你莫要見怪。”祁連笑:“自是不會怪你,隻是若你我私下裡,你還要那般郡主舍人的,那可莫要怪我了。”淩雙溪左右端詳祁連一番,祁連被她瞧地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臉,詫異道:“怎麼了?臉上臟了?”淩雙溪收回目光:“這十幾天沒見,你倒好似變了一個人似的。”“哪裡變了?”淩雙溪道:“比從前要活潑了,也輕鬆了,看來還是林大公子有本事啊。”祁連有些不好意思,但想一想這十幾日,也確實挺快活。可淩雙溪看起來卻不大好,雖然依舊如從前那般容顏精致,衣衫熨帖,可整個人卻然是有些消沉。祁連握了她的手,問:“雙溪,這些日子,你還好嗎?”淩雙溪輕輕笑了一聲:“祁連,你唯一一個問我好不好的人。”聽這話,顯然就是不好,祁連不由有些擔心:“燕信呢?怎麼不見他?”淩雙溪道:“他被陛下關起來了。”“啊?為什麼?”“他要同我退婚,陛下大怒,一茶杯把腦袋都給砸破了,然後就下了禁足令。他從小到大比誰都怕疼,每次陛下要責罰,他都鬼哭狼嚎,這一次生生一句話沒講,父子倆都在慪氣,誰也不理誰。”祁連記起自己當時見到的不蒼王,那般豪雄樣子,卻不想生了這樣一個溫柔細致的兒子,虎父犬兒,真是天生的仇敵了。祁連猶豫了一下,才問:“是為翟教習嗎?”燕信在書院裡癡戀翟月的事,無人不知,淩雙溪自然也是知曉的,隻是閉目不看,閉口不談,閉耳不聽罷了。祁連想著這燕信要退婚,除了這個緣由,應該也沒有什麼彆的了,卻不想淩雙溪卻搖頭:“不是。”“啊?那是為什麼?”“為了我。”見祁連困惑,淩雙溪苦笑了一聲:“這世上,怕是隻有我最了解這位太子殿下了,他自幼心思繾綣柔軟,對宮裡侍奉他的女孩子,總是姐姐長,姐姐短。他不愛刀槍棍棒,偏偏就喜歡弄些胭脂水粉,你若在碧山城的街上走一走,那些鋪子裡的新鮮玩意兒,十個有九個都是他鼓搗的。”祁連想起飲下的浮雲花高臥酒,對這話倒是更有體味。“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要給他做太子妃的,說不上有沒有過不願意,總歸是習慣了,所以那天他同我說要退婚,讓我去與溫寒山一起的時候,我還愣了好久,不想他比我看得要清楚……”說到這裡,淩雙溪忽地哭了。她從小到大,都被要求當個穩妥人,言行舉止要符合太子妃的全部規範,她生來就要照顧燕信,要替不蒼皇室養育後代,在寂寞的宮廷裡做個麵目模糊的皇後,本已經認了這命,卻不想那個被她自幼看顧的弟弟,捉著她的手,同她說:“雙溪,你要快活,你去找他,他要敢欺負你,我替你去收拾他,但是你相信我,我能看出,他喜歡你,你也心中有他,這世上能簡簡單單的兩情相悅,真的是件好難的事情……”祁連並不曉得燕信與淩雙溪說過的話,但看這個平素溫婉的女子哭得亂七八糟,祁連於是伸過手,將她抱在懷裡,隻陪她在高亭裡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林羿與溫寒山並沒有隨同祁連去長公主府,二人雇了一艘小舟,在城外河中飄飄蕩蕩,沿著綠樹,往美人山而去。待那小舟離城遠了些,溫寒山才起身向林羿拱手:“閣主。”林羿笑道:“這三年辛苦你了。”溫寒山搖了搖頭:“當年蒙閣主不棄,攜我入玲瓏閣,否則現在離開書院,我都不知自己該去做什麼。”林羿道:“以你之才,天下何愁安身之所?”溫寒山卻道:“良禽擇木棲,士為知己死,旁人的安身之所,於我不過,地獄牢籠罷了。”二人任憑小舟又飄了一陣,林羿仰頭躺在小舟上,看著綠樹略過河水,溫寒山問道:“閣主,任氏這一次,怕是會有大動作,柳先生留在洛陽善後,這不蒼我們的人不算多,需要我做什麼嗎?”林羿卻看他:“你想做什麼?”溫寒山不明白:“我想?”林羿將腦袋轉回去:“對啊,你想做什麼?”溫寒山一愣,不曉得林羿是什麼意思。卻見林羿仰頭看著樹影,那樹枝交錯,天光雲影,悠悠徘徊,二人的小舟過了橋,入了彎,順流而去,竟是不知會飄到什麼地方去。林羿道:“雀王馬上就要出關了,他出關後看到自己最心愛兒子的屍首,會做出什麼事來,我也不知道。任氏這些年在各個世家埋了不少暗線,該歸攏的已經歸攏了,粗粗估算,任氏自己的騎兵二十萬,其他這些大小氏族散兵足有四十萬,明川的戰力雖然比任氏強許多,但也不過二十萬兵馬,還要分出一部分去對抗柔牙,至於這不蒼山……”溫寒山接口:“兵寡將少,民風綿軟。”林羿問:“所以,你想做什麼?”溫寒山明白了林羿的意思,林羿向對玲瓏閣諸人,並非似旁的上位者那般管控,他從來都是人儘其才,使其各安其道,若說林羿的諸多本事中,由以識人擅用,最讓溫寒山欽佩。他心中確實也有些打算,不料尚未開口,忽然二人所在小舟猛的一晃,接著就看淩空落下一個黑衣人,手中細劍直直劈向小舟。趕巧這林羿和溫寒山都是兩個不修武靈的,那黑衣人劍風泠冽,每一劍都刺向林羿,招招落殺,林羿本躺在舟上,在舟裡接連打了幾個滾,一抬衣袖,射出一枚袖箭,險險避過。那殺手緊追不妨,林羿隻能用袖箭勉強格擋,被刺中幾劍,突破不得,看準時機,踢起小舟替他擋了一檔,淩空射出一根玄鐵絲,掛在樹上,抓住溫寒山,淩空蕩出去。好歹這些年殺人的本事沒有,逃跑的本事還是不錯,隻是苦了溫寒山,殺手來得突然,速度又快,就連用陣法困一困那殺手都顧不上。實在沒想到,二人方才還悠哉悠哉笑談天下,這時被一個殺手一柄細劍追著,就隻能狼狽逃竄。不過縱然是這個時候,林羿還有功夫衝溫寒山一樂,然後二人不約而同,向長公主府的方向逃去,絲毫不覺還要尋兩個女子護佑有什麼丟臉。淩雙溪在高亭中哭了一陣,好似自己身體裡這多少年的憋屈都狠狠抒發了一通,本要安排侍從替祁連準備洗浴晚飯,沒成想竟闖進兩個狼狽家夥。祁連看林羿初時還好好的,沒三個時辰,就渾身帶傷,頭發蓬亂,笑嘻嘻地鑽進來,而他身邊的溫寒山也實在沒有好到哪裡去,胳膊上被撩了幾個細口,捂著傷口,站在一側。祁連大驚:“你們這是?”林羿上來捉了祁連的胳膊,道:“哎呀,好疼,阿愚,快些帶我去包紮!”不等祁連說話,就捉著她先溜了。於是廳前就隻剩了溫寒山與淩雙溪二人。淩雙溪看著溫寒山,低聲道:“我先替你包紮吧。”溫寒山微微頷首:“多謝淩姑娘。”溫寒山身上的傷口並不深,可淩雙溪還是輕手輕腳替將他將衣服剪開,拿了傷藥,方撒了一點,溫寒山輕呼了一聲,淩雙溪不覺一緊,溫寒山低聲道:“抱歉。”淩雙溪搖了搖頭,重新平整呼吸,繼續給溫寒山上藥,待細細紮好了,淩雙溪又喚來侍從,低聲道:“替溫公子備衣。”“是。”見那侍從去了,溫寒山才對淩雙溪道:“多謝。”“無礙的。”溫寒山笑:“不止這一件,聽祁連說淩姑娘之前去獨孤宅救我,多謝。”淩雙溪垂頭:“沒有救到。”溫寒山又道:“萬古樓裡,淩姑娘拚死相護,多謝。”淩雙溪站不住了,抬腿就走,溫寒山還想繼續說,還想問一問她為何眼睛是紅的,但也無奈,隻能看她快步消失在門檻外。祁連替林羿包紮好,又尋了一身新衣,可林羿拒絕自己係腰帶,二人又玩了一陣,祁連才問:“還是那個殺手?”“對。”林羿點頭,“而且這一次看起來是要對我動殺手了。”祁連道:“這些日子我也最總在想,這殺手修習的武靈到底是什麼,看不見,摸不到,沒有光,但是卻迅疾如風,亦柔亦剛,有日你吹笛,我忽然想起,他的武靈,隱隱會做響,於是便想,你可以用笛音控水,製幻術,引奇蟲,那聲音是不是也可以修煉武靈呢?”林羿道:“你沒猜錯,玲瓏閣發現他最後消失的地方,是偃師的不蒼驛。憐園那夜,他應該是戴了人皮麵具。”祁連心中一沉,她總算知道那個殺手是誰了。可是為什麼是他呢?正這時,門外傳來淩雙溪的聲音:“林公子,祁連,能進來嗎?”祁連急忙將房門打開,就見淩雙溪滿麵焦色:“太子殿下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