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吳冥的劍更快出手的,是祁連的刀。那黑衣人的細劍好似一道一道的疾風,不斷在祁連身上切過,祁連似乎沒有知覺一般,縱然被那疾風包裹,也隻不斷用刀擋著黑衣人屢屢刺向獨孤嘉樹的劍。獨孤嘉樹很快被吳冥擋在身後,方才出現原本準備圍攻旁人的灰衣人群而聚之,等待著下一個命令。唯獨留下祁連與那黑衣殺手戰在一處。黑衣殺手的劍又快又密,但是沒有任何光彩,環繞四周的人,雖都不是武靈大家,但也都是見多識廣之人,竟然沒有人能辨認出隱藏在劍鋒裡的到底是什麼武靈。隻有與之對戰的祁連能夠感覺到,身上已經被看不到的武靈切出了無數細口,那些細口很細,很小,甚至都沒有流血,外人也瞧不出她已經受傷,可周身每個地方都細細密密在疼,饒是如此,她也不肯將這人放過。她必須將這個人留下來,問問他是誰。她受夠了他們這些遮遮掩掩,陰謀算計。她要把這些隱藏在黑暗裡的魑魅魍魎,全部推到陽光下去暴曬。這幾乎是祁連出關以來,第一次真正施展自己三年所練。她的刀光並不似從前那般華彩,甚至看起來還很樸素,於是這一場戰鬥在不懂武靈的人看來一點都不激烈。唯有吳冥看出了端倪,祁連在戰鬥中飛速學習,她的刀變得越來越準確,直到她每一次出手,都可以擋下對方自四麵八方而來的的劍風。對方快,她就快。對方慢,她就慢。而她的呼吸,越來越綿長,甚至到了沒有的地步。她就好似在這戰局中,因為過於專注而入定了。而這時,林羿忽地拿出了風信,一陣古怪的笛音飄蕩出來,那笛音很難聽,分明就是一個完全不通音律的人胡亂吹奏,宮商角沒有一處在調上。可恰就是因著這古怪的笛子曲,那殺手的動作變慢了,還顯出了幾分煩躁,殺手猛地瞪向林羿,恰好這時,祁連的刀就橫在了他的脖子上。林羿本隻是猜測,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是猜對了,他大概已經知道了這殺手的身份。隻是沒想到,在祁連伸手就扯掉他的蒙麵後,卻不妨黑布之下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林羿也是有些詫異,這張臉與他猜測的人毫無乾係,是他猜錯了嗎?不過他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如果真是他猜測的那人,怕是會有一場禍事。不知何時開始,他竟也變得有些心軟了。一旁的獨孤嘉樹看著殺手被製住,冷聲對祁連道:“你這是在救我?”“不是。”“哈……”獨孤嘉樹饒有興味地笑了一聲,“那你想做什麼?”祁連依舊看著那個被她舉刀攔住的殺手:“我就是想問問這位總會莫名出現的閣下,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在萬古樓搶走《周鑄》?為什麼要在樓中刺傷許教習?三年前又為什麼要殺林羿?”殺手不答,沉默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這樣啊……”獨孤嘉樹收攏了自己的血紅大氅,淡淡道,“那看起來沒我什麼事了,那我告辭了。”祁連卻冷聲道:“你也彆走,今天誰都彆走,你們到底是誰,你們這裡的每個人到底都有什麼不可見人的身份與秘密,索性都說出來,總是藏著掖著,有什麼趣味?”莫愁台上一陣冷風吹過,邱景遲也已從幻術中醒了過來。他在一旁看了許久,眼神從最初的無措也慢慢冷了下去,終究還是起身準備離去。他以為不會有人察覺,卻不料林羿在他背後道:“邱院長,您就不願意再多說幾句嗎?”“說什麼?”“當年你們為何要去萬古樓?”“應約。”“誰的約?”“祁遠明。”“什麼約?”邱景遲停了一停,緩緩轉身,抬頭看著林羿:“紫金玄鐵被你拿來做什麼了?”林羿一愣,不知道為何他會問到這個問題,邱景遲見林羿不答,又道:“那是能毀天滅地的殺器,你用它攪弄天下,倒也算物儘其用,可這真的就是它最好的歸宿嗎?想想吧,年輕人,等你想好了,再來問老夫過去的事。”邱景遲挺了挺他微微有些佝僂的脊背,緩緩向莫愁台下走去。祁連心中一腔怒火燒著,想將他喝止住,不讓他離去,可她不能,父親的教導終歸還是鎖著她,她於是就眼睜睜看著他,這位名滿天下的書院院長,消失在了莫愁台下。邱景遲的不告而彆讓祁連按捺不住,她的聲音終於不似往日沉靜,她轉頭看向林羿:“你幫幫我,問問他們,他們到底要做什麼?為什麼沒有人幫我父親說話?為什麼當初沒有人幫助沉淵?”始終在一旁壓抑自己的吳冥看著祁連已然淒厲的表情,終於還是忍耐不住,喚了一聲:“小師妹……”祁連猛地轉向他,怒斥:“你閉嘴!你又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回四海山?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要幫助這個女人?你又為什麼在她編造謊話誣陷爹爹的時候,不站出來?你不是他的弟子嗎?他當年沒有教導過你嗎?”吳冥握著劍的手爆出了青筋,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祁連的問題。祁連看著他再一次恢複了沉默,恍惚間忽然意識到,縱然她將武靈修煉到九重九層,縱然她能夠一刀斬下項雀的頭顱,她似乎也報不了仇。握著刀的手微微開始顫動,這天下有太多秘密了,她該怎麼辦?她閉上了眼睛,好似這樣,就能將自己關起來,好似這樣終於這世界就隻有她自己了。這時,林羿喚她:“阿愚。”祁連茫然看向他,就聽林羿又道:“你要殺項雀,我送你去殺他,你要找真相,我帶你去找真相,這沒什麼可怕的,你信我。”林羿的聲音在夜風裡變得很溫柔,祁連看向他,他的眼中很平靜,沒有平日的張狂囂張,也沒有睥睨戲謔,隻是靜若一池溫水,就好似如果她真的想要縱身一躍,那麼他就可以用那一片溫熱的池水將她包裹住。林羿知道,阿愚這些年把所有一切都壓在心裡,表麵上,她永遠是平和而沉靜的,就好似苦行僧一般,為自己找到了一個修行的目標,自此將所有的委屈和憤恨壓入親手剖開的心的縫隙裡去。她需要發泄出來。雖然此時不一定是最好的時機。但他可以守著,等待她發泄完了,再替她將一切都收拾起來。祁連看著他,慢慢恢複了幾分清明,握著刀的手也再一次恢複了穩定。林羿的聲音和眼神也都落入了站在旁邊的獨孤嘉樹那裡,獨孤嘉樹心中驀地就羨慕起來,她也想有個人能這樣待她,告訴她,彆怕,你想做什麼,都可以的。她看了一眼吳冥,吳冥卻在看祁連,眼中皆是愧色。獨孤嘉樹立刻惱怒起來,她語帶譏諷,“哈,真是令人感動啊!一個瘋的,一個傻的,倒是絕配。哎呀,罷了,林公子,今日算我沒拿捏住你,不過來日方長,你可不要忘了我哦!吳冥,走吧。”可就在這時,祁連身上色櫻粉紗衣開始向外滲血,原來是方才被這殺手割裂的一個一個細口因著她放鬆下來,全數都裂開了,雖然都不致命,但卻渾身如刀刮一般。而那個殺手也就在祁連渾身一顫的同時,猛地一退,繼而重新出手襲向獨孤嘉樹。獨孤嘉樹麵前一群灰衣人結成銅牆,那殺手劍鋒一橫,數道劍鋒射向那群灰衣人的喉嚨,吳冥提氣一躍,劍尖直刺黑衣人心口,黑衣人被他一記冰劍戳中,知道今日刺殺無望,向後一翻,躍下高台,不見了蹤影。這邊林羿慌忙將祁連摟住,可又不敢碰她身上,不禁萬分後悔沒有早一點看破那個殺手的手法,還是讓祁連被傷到了。吳冥看著被林羿輕籠在懷裡的祁連,哪裡能走得動,獨孤嘉樹怒道:“蠢材,再不走,我們今日真要葬身於此了!還談什麼報仇!”恰好這時,一陣沉沉的腳步聲從莫愁台下傳來,一人朗聲道:“嘉樹姑娘說得不錯,今夜,怕是你們都走不掉了。”一個身披黑色鎧甲,赤發紅臉的九尺大漢提著一柄三尺斬馬長刀,施施然走上了莫愁台,跟在他身後的是整整三列全副鎧甲的西涼兵。那三列西涼兵一上莫愁台,就將莫愁台緊緊圍住,一時間莫愁台中心的幾人,就好似成了甕中鱉。祁連猛地從林羿懷裡爬起來,提刀護在了林羿身前,林羿看她這時候還想著保護自己,心中又想笑又想哭,按住她的肩膀,耳語道:“靜觀其變,不急,明川已經到了。”花若海看見來人剛冒了個腦袋,就急忙連滾帶爬湊了過去:“大王子殿下,花若海參見大王子殿下。”來人正是西涼大王子項阿東。項阿東看了一眼眉開眼笑的花若海,冷冷道:“花家主在這裡喝酒,怎麼也不叫上小王啊,難不成是有什麼彆的心思?”花若海當即擺手:“怎麼會,這不過是嘉樹姑娘邀約,她沒有邀請大王子,在下也很是困惑呢!”“哦,這樣啊,那本王可要問問了,嘉樹姑娘為何不邀請本王啊?”獨孤嘉樹早已經想起林羿之前與她說的,不過幾個看起來令人困惑的問題,雖然沒有答案,可這些問題落在有心人那裡,隨意勾連想想,真是不知會引出什麼樣的猜忌。眼看著項阿東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吳冥手中的劍即將要出手,獨孤嘉樹伸手將他按住。可接著,項阿東就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頜,高高推起,另一隻手則慢條斯理地解開了她的麵具,細細端詳。“有人說,你的樣貌與任氏少主任西窗有些相似,可我也沒見過這人,花家主,你見過嗎?來給我認認。”獨孤嘉樹往日裡都戴著麵具示人,唯有想要一門心思勾引林羿,將自己的臉也當了武器,卻不想林羿早已恢複了記憶,瞧出了她臉上的端倪。花若海急忙湊了過來,左右端詳一番,頗有些猶豫不覺:“嗯,任氏那位少主人在下也見過的次數不多,不過要說相像,你彆說,他們兩個人的輪廓和眼睛,還真讓在下想起一個人來。”“何人啊?”“現在任家主的發妻,獨孤夜憐。”花若海這些年堅持不懈地當牆頭草,自然也有他生存的道理。因著萬古樓中不少秘密,若要說這各世家秘辛,還真就數他知道得最多,這人看起來懦弱,一副小人行徑,可他也有他的計謀,譬如總是裝慫,譬如永遠不會一次性將他知道的事情吐個乾淨。獨孤嘉樹猛地後退搖頭,從項阿東的手裡掙脫出來,發髻已然有些亂了,她怨恨地看了一眼林羿,然後才回頭對項阿東道:“所以呢?這能說明什麼?”“這就讓我不得不猜測,你慫恿花家將洛陽送給我們,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而且你還殺了我們的緋衣侯,這就更讓本王子坐立難安了。這洛陽來得太容易,總感覺好像是假的,好像是掉進了你這美人兒設計的一個圈套裡,這個感覺很不好。”項阿東的眉峰攢聚,隱隱露出煞氣。獨孤嘉樹看著他,猛然間提聲高喝:“林羿,你不是要保我命嗎,救我,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