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如夢方醒(1 / 1)

沉淵 彆衡 2564 字 3天前

“病初公道鑒,洛陽一彆三月有餘,餘卻依舊噩夢纏身,夜不能寐,常半夜驚醒,汗透脊背。某畏思往事,可於夢中,一劍刺向先生之場景總曆曆在目。餘自詡正道君子,本以為矜持孤高,瞧不起這世間俗人,卻不想最惡之人乃是自己,這世間一切汙濁之詞,都不足以形容餘之背信棄德之禽獸之行。餘心甚悔,無顏苟活,萬古樓並非惡地,銅鏡而已,善者善,惡者惡,照鏡得鑒,餘乃十惡不赦之人。餘實無顏再見君,此信之後,餘自歸去,望君長安。慶光拜上……”祁遠明,字慶光。祁連一字一頓將那信念罷,完全想不到父親曾經給林羿的祖父寫過這樣一封信,父親就好似她的脊梁,可若看這信,父親竟然曾經做過那樣的事嗎?她茫然抬頭,不知覺看向了站在獨孤嘉樹背後的吳冥。吳冥同獨孤嘉樹一般覆著麵具,黑色的大麗花紋理在他臉上盛開,祁連看不透他的神情,吳冥不知這小侍女是誰,也全然不理會她看自己的眼神,但一雙眼睛依舊冷冷淡淡看著虛空,不見絲毫變化。獨孤嘉樹見這斟酒的小侍女用那副十分古怪的神情看向吳冥,剛要開口,卻見林羿從那侍女手中將信抽走,用一個十分誇張的姿勢對她行了一禮:“多謝姑娘,姑娘的聲音真好聽。”他似是真的有些醉,那禮行地太大,腳下踉蹌,一時不穩,竟然撲在了對方懷裡。祁連下意識將他接住,就聽林羿以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悄悄說了一句“莫慌”。祁連這才回神,急忙向後一退,埋首跪在地上,假扮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哆哆嗦嗦道:“主人恕罪,主人恕罪……”林羿拎著那封信,原地轉了兩圈,刻意將眾人的目光都引到他身上,看起來又好似頗為仔細地將那信讀了一遍,這才抬頭對獨孤嘉樹道:“嘉樹姑娘的意思是,當年這信中的慶光在萬古樓中害了我的祖父,然後又覺得愧疚,才寫了這樣一封信?”獨孤嘉樹笑:“這我就不知道了,隻是這信無意間流落到我的手上,現在隻是物歸原主罷了。”“我祖父後來有些瘋癲,難道也與此事有關?”獨孤嘉樹道:“想來病初公一世清高,無愧於人,卻遭遇背叛,而且背叛他的人還是個……君子,想來自此心灰意冷,也不無可能。說不定萬古樓中還有什麼事,是我們不曉得的。”林羿點了點頭,好似覺得獨孤嘉樹說得還有幾分道理,不過轉而又問:“可這慶光到底是誰啊?”花若海在一旁道:“林公子有所不知,這慶光是當年沉淵宮主祁遠明的字,想不到啊,當年自稱人間正道的沉淵宮,竟然有這樣一位家主,後來沉淵宮被燒了,也算報應不淺吧。據花某所知,林公子是因為幫沉淵說話才被林家逐出家門的吧,哎……嘖嘖嘖嘖……”花若海話語將落,一道粉色身影忽的暴起,乾脆利落地甩了他一個巴掌。花若海當即怒道:“哪裡來的小奴才!”那粉色身影站定,隨手將臉上的易容給抹掉,定定看著他:“沉淵祁連。”在場諸人,除了林羿,儘數都是一驚。他自剛上莫愁台,就看出了執瓶的小侍女乃是何人,並非常小風的易容不精巧,也並非祁連露出了什麼馬腳,全然就是因為他幾乎將祁連刻進自己骨頭裡了,在他不斷翻檢的念頭裡,祁連的每一個動作都被已細細描刻了千百遍,縱然他一時忘記了她,但是對她的熟悉卻早已經不需要通過記憶往事來尋找了,成了一種本能。是以出了萬古樓第一二日,他確實記憶混亂,但依舊抑製不住對她的情意,隻是會困惑那情意仿若天生,不知從何而來罷了。到了這時,林羿也不好再裝樣,不過不等他開口,獨孤嘉樹率先發難:“我說是誰,原來是祁姑娘,看起來姑娘不信花家主的話啊,那不妨問問邱院長,他也與乃父是故交,為何到現在都不替你父親辯駁呢?”邱景遲確實一直在沉默,從祁連開始讀信,他就坐在矮幾後一動不動,祁連低聲喊道:“院長……”邱景遲沒有應,緩緩起身,道:“邱某累了,告辭。”祁連喊道:“院長,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替我父親說句話,當年你們不是好友嗎?你不是還……還……”祁連想說“你不是還愛慕過我的母親嗎?難道你不知道你愛慕的那人到底是什麼品性嗎?”可是她終究沒有說出來。吳冥在發現祁連也在當場的時候,變了臉色,他本以為此事不過就是獨孤嘉樹用來拿捏林羿的一件小事,哪裡料到會被祁連知道。看著祁連微微顫抖的背影,他的手猛地握緊了劍,下意識就向前邁了一步,獨孤嘉樹當即冷冷看了他一眼,吳冥手一鬆,重新歸於了黑暗。祁連看邱景遲抬步要走,一時衝動,伸手想攔,恰那時,之前隻是若有若無的琵琶聲猛然間激蕩起來,林羿當即伸手將祁連拉過,雙手緊緊將祁連的耳朵捂住。那琵琶聲仿若裂帛,從四麵八方湧向寂寞台,緊跟著高台上的琉璃燈忽的轉動開來,就如走馬燈,不同顏色的光裹挾著銀瓶迸裂的琵琶曲,將整個寂寞台化作了異世界。祁連隻覺自己陷入了一片火海,鋪天蓋地的火舌席卷而來,而她則成了當年什麼都不會的幼女,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沉淵正殿之中,隻能看著沉淵被火燒,沉淵裡的東西被人搶,而什麼都做不了。她知道這是幻術,她事實上並未真實地經曆過當年沉淵的那場大火,但她是在廢墟中長大的,她早已經將那個場景想象過無數遍了。林羿見祁連神情就知她已經沉入了幻術中,這是青狐的如夢術,與筮夢境不同,這一層幻術中,隻有優懼,但是沒有恐懼的寄主,恐懼就好似絲絲縷縷的線將人繞在其中,讓人不可掙脫,於是不可能像破除筮夢境那樣,鼓起勇氣殺死那個寄主,便可破境。而他的耳邊,還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回蕩:“你的祖父瘋了,瘋了,你最像他了,有一天你會像他一樣的,變成一個瘋子,不是殺掉自己,就是殺掉你愛的人,瘋子,瘋子!”林羿怒吼一聲:“閉嘴!我沒有中你的幻術!”可那個聲音卻不放過他,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配合著琵琶聲,就是要灌入他的耳朵裡:“瘋了,他瘋掉了,他被那個自詡光明的沉淵害到瘋掉了,你不恨嗎?有一天你也會的,變成一個瘋子!”那個聲音實在太過討厭,在他的耳朵裡鑽來鑽去,一時間竟真有一個手持短刀,滿身是血的人步履蹣跚,向他走來,那人看著他,提著手裡的刀,笑著問他:“羿兒,祖父割哪裡會死得快一些呢?手腕,脖子?還是這裡,橫著肚子!”眼看那人提起短刀就要切向自己的肚子,林羿捂著祁連的手幾乎就要鬆開去搶那把刀了。他閉了眼睛,耳邊兩個聲音交替回環,一個說“羿兒啊,我該割哪裡啊”,另一個說“你也會瘋掉的,你會殺死你懷裡這個女人的,是她的父親害了你的祖父,她也會害死你的!”林羿死死閉著眼睛,鼻息之間又傳來緋夢香的甜香,激烈的琵琶音開始虛渺起來,聲、色、氣、音,獨孤嘉樹試圖用各種各樣的東西侵擾他的感官,瓦解他的意誌,她看起來也好似成功了。林羿腦中原本他重新被鎖上的房子,一間一間洞開,黑色的記憶仿若黑龍一樣在腦中回蕩。不過唯有一雙手,始終死死護著祁連的耳朵。吳冥眼看著獨孤嘉樹手持熏爐,緋夢甜香,七彩幻燈,而她的聲線也因為幻術而變得魅惑人心,邱景遲低垂著頭,縮在矮幾之後,而花若海亦不知道今日會有這樣一出,跪在地上不知在向誰叩頭。他不敢看祁連,也不敢想祁連此時正在經曆什麼,猛然間,他忽的抓起手邊一個酒壺,砸向了自上莫愁台之後就寂然無聲的夏羅。夏羅原本插向自己雙目的眼睛被那壺砸開,吳冥腳下一動,衝入早已經混亂的高台,將她攔腰扛起,禦劍飛去了遠離幻術的一處屋簷。他知道這個女子的身份,據說她能看見許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那麼她是看到了什麼,才逼得她竟然要自毀雙目呢?看著夏羅昏在那裡,一陣涼風吹來,他靜靜站著,遙遙看著那個光影混雜的寂寞台。為什麼要救她?因為不忍心嗎?不,他知道自己才沒那麼好心,他隻是沒法救小師妹,所以讓心裡的愧疚能有個安放的地方而已。獨孤嘉樹一心都在施展幻言術,她看得出林羿已經快要土崩瓦解了,雖然林羿這幾日一直在騙她,但是沒有關係,他的記憶中黑色的地方太多了,她可以控製他。“我和你一樣啊,我也是被他們拋棄的人,我們一起好不好,要瘋,我們一起啊,我們一起瘋個痛快,讓這天下給我們陪葬!”林羿艱難道:“你是誰?”“我是嘉樹啊,你的嘉樹。”“不,不是,你不是,我的……我的她叫……”“叫嘉樹,來,跟著我,叫嘉樹,我叫獨孤嘉樹!我是獨孤皇後的女兒,我是公主,是需要你來搭救的公主!”緋夢香越來越濃,林羿眼神開始有些迷離了,他捂著祁連耳朵的手也有些鬆開了,獨孤嘉樹大喜,就聽林羿問:“是誰害我?我該殺誰?”就聽獨孤嘉樹在林羿耳邊輕聲呢喃:“沉淵害你,你該殺的人,叫阿愚。”不料就在這兩個字出現之後,林羿的眼睛陡然清明,伸出手掐住了獨孤嘉樹的脖子:“我看該殺的,應該是你吧。”一道藍色光影劈向林羿的手臂,亦有一個人合身衝著那藍光撞了過去。接下來就見那人幾個騰挪,自一叢牡丹背後抽出一柄細刀,與吳冥戰在了一處,二人白光藍影,在流光幻境中上下起落。祁連也醒了。林羿知道自己是怎麼醒的,可是卻不知祁連用什麼樣的方法脫離了幻術,就看祁連刀光利落,反而是吳冥被她逼得節節後退,心中總算安定了下來。獨孤嘉樹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如此強大的幻術都無法困住林羿,眼中不再像往日那般睥睨姿態,恨恨看著林羿:“你騙我。”林羿冷笑:“你自詡商賈,我也是個行商走貨的,你既然來騙我,我為何不能騙你啊?”“為什麼,你為什麼沒有被困住?我猜得不會有錯,你祖父當年在你麵前自儘,明明是你這一生都不願回想的事,你一直害怕自己像他一樣變成瘋子,為什麼?難道是那信,讓你看出了端倪?”林羿搖頭:“你很聰明,知道信一定是最大的漏洞,紙是對的,墨也是對的,就連字跡都沒有問題,而且我猜這信裡的內容,應該也是真的。”“當然是真的,祁遠明害了你的祖父,你不恨嗎?”聽到這話,那邊的祁連收刀回撤,冷冷看著吳冥,吳冥張了張口,沒有說話。林羿看了二人一眼,轉回蹲在地上,看著獨孤嘉樹:“你這個人很驕傲,總喜歡看彆人被你控製和算計的樣子,你想要利用這件事來控製我的方法有很多,偏偏舍不下一封信,料想是因為這信的內容本也是真的,隻是你想了一個絕妙的方法,令你自己都嘖嘖稱奇,舍不掉放不下,怎麼說呢,就好像寫詩的人得了一個妙句,作樂的人得了一節奇音,都舍不下。可你也要知道,大部分的酸詩壞曲,就是為了配合那一句所謂的千古佳句,陰謀算計也是一樣的道理。”獨孤嘉樹低笑了一聲:“我們本真的可以成為很好的伴侶。”說罷了這話,她從地上站了起來,恢複了如常的樣子,隨意揮了揮手,從天而降了幾十個身穿灰衣的持劍人,祁連認得這些人,當時她帶著淩雙溪逃走之時,與這些人交過手,功力確實不俗,她若帶著林羿尚可脫身,隻是還有邱景遲和夏羅。想到夏羅,祁連環視一圈,卻不見了她的蹤影。這邊林羿看著獨孤嘉樹,完全沒有理會那忽然而至的殺手,而是淡淡道:“你難道不想將你那個聰明的想法說出來嗎?”獨孤嘉樹扶了扶發髻,懶懶道:“你既然猜到了,就說唄。”“阿愚,你放心,你的父親是個真正磊落的君子,做錯事的,是我祖父。”祁連一愣,就聽林羿道:“獨孤姑娘這些年不知道要偽造多少信件筆跡,養一個仿寫大師不難,可這一次,這封信的內容確實沒有一絲摻假,唯獨就是將寫信人與收信人弄反了而已,這是我祖父寫給你父親的信,當年是我的祖父在萬古樓中刺傷了你的父親。”獨孤嘉樹本當林羿隻是要信口胡說,卻不想他真的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不過她更想不到,林羿會如此坦然地將過去的事說給祁連。這本是她握在手上,想要去故技重施,拿捏祁連的把柄。在她的謀劃中,林羿本該被她所控,臣服在她的腳下,而祁連呢,她隻需要巧妙地讓她知道這個背叛了她的男人,做的不過是當年他祖父做過的事。如此,他們之間就隻剩仇恨了。熟料,林羿卻根本沒有按照她設計的那樣。林羿看著獨孤嘉樹眼中開始露出些迷惑,道:“好了,你的把戲我已經陪你玩過了,現在,該到我了,說,你是誰的人?”“這話我卻聽不懂了,什麼叫,我是誰的人?”“你是他們的主人,但你還有你的主人。”獨孤嘉樹笑了一聲:“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啊……你有什麼本錢來問我啊?”忽這時一個仆從慌慌張張從寂寞台下衝上來,哆哆嗦嗦道:“主人……西涼大王子帶著一百騎兵,往憐園來了。”“項阿東?他來做什麼?”林羿笑:“來問你一些事,今天有人在他那裡放了一封信,信裡嘛,也沒什麼彆的東西,不過就三個讓人不得不產生聯想的問題,比如為什麼獨孤嘉樹要殺了蕭章?”“你……是你!可我的人一直盯著你,你不能傳出消息的……金子……是金子!你不是送金子,你是送信給玲瓏暗閣!”林羿沒有理會她,而是繼續道:“再比如嘉樹姑娘麵具下的臉為什麼會和任氏少主任西窗有幾分相像?所以,她到底是誰?她是在幫西涼人?還是另有企圖?對了,你方才說你是公主?”獨孤嘉樹終於有些慌了,她似乎已經聽到了項阿東踹開了憐園的大門。林羿又道:“說吧,至少讓我知道此時此刻,你是敵是友,說不定我可以保你活命。”“你怎麼保?”林羿從懷裡掏出一枚袖箭模樣的東西:“明川府的騎兵已經到了,就等信號了。”“我……”獨孤嘉樹飛速思考自己現在的處境,也就在這時,她的身後忽然躍出一個鬼魅黑影。對準獨孤嘉樹的,是一柄細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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