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度銀橋,莫愁台上亮著幾百盞羊角琉璃燈,流光奪目。祁連手持一把銀雕麗花細長酒瓶,這酒瓶形製奇特,仿若觀音手裡的玉瓶,隻是那其中灌注的並非普度眾生的清水,而是迷醉世間的瓊漿,她與其餘三個斟酒侍女各自跪在一張矮幾之後,等待著各自今夜要侍奉的賓客。她身上被換了一身櫻粉的侍女羅裙,聽其他侍女說臨時更換羅裙的顏色,全是為了搭配獨孤嘉樹今晚的衣衫,主人家愛美,無論室內的陳設還是隨侍的侍女隨從,也都用來陪襯她的對象。祁連從未對衣衫容貌上過心思,隻按照沉淵的規矩乾淨素整就好,全然不曉得一個女子若是要對衣衫在乎起來,會在乎到什麼地步。身側的高台上也已經擺上了一品一品的紅白兩色牡丹,祁連知道洛陽牡丹盛名,也在書院讀書之時聽聞言老先生談起一些,隻是她這時的心思全不在這裡,擇了最靠裡麵的一張案幾,垂首而立,隻留下一雙耳朵,細細聽著外麵的動靜。不多時,林羿的聲音響起,透著幾分慵懶:“嘉樹姑娘擅弄牡丹,可為何不選那更加珍稀的碧色,隻這紅霞一片,白雪若乾,不覺掉了身價?”獨孤嘉樹則笑答:“林公子可真是玩笑了,嘉樹不過一個商賈女子,哪裡有什麼身價。”林羿笑:“不不不,嘉樹姑娘在林某心中,身價百倍,好似公主一樣呢。”獨孤嘉樹調笑道:“嘉樹若真的在林公子心中那樣尊貴,那公子不妨猜猜我這嬌蠻的公主,為何隻選那兩種顏色呢?”“讓林某仔細想想,難不成是為了搭配姑娘今日的衣衫?”這談話落在祁連耳中,隻覺林羿倒真的很了解那獨孤嘉樹的心思,也是,這天下隻要他願意,誰的心思他會猜不透呢?果然,獨孤嘉樹立刻回道:“公子真是了解嘉樹呢,不過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是不是啊,邱院長?”邱景遲淡淡道:“年輕少艾,喜愛顏色,自然是平常的事。”祁連依舊垂首,與其他所有台上的侍女一般站立,那一主三客言談頗歡,說說笑笑地就踏上了莫愁台。所謂莫愁台,是憐園中最高的一處亭台,越過園中白銀橋,穿過一片清水湖,拾階而上,就到了莫愁台中,站在台上,從此處向西,可以俯瞰半個洛陽城。邱景遲背著手,看著洛陽城中明明滅滅的燈火,獨孤嘉樹在他背後笑道:“此處的風景,可是讓邱院長想到了當年?”邱景遲確實想到了當初,當年在這莫愁台上,他們這一群年輕人,也不過就是現在書院裡孩子們的年紀,各個性格張揚,躊躇滿誌。他回頭看向獨孤嘉樹,這女子臉上覆著麵具,叫他看不出她的樣貌,隻是單瞧一雙眼睛,讓他不甚喜歡,隨意擇了一處矮幾,坐了,淡淡道:“過去的事,還是留在過去好,我們這些老家夥想一想也就罷了,你們這樣的年輕人總聊過去,沒得耽誤了現在的韶華。”獨孤嘉樹今夜倒是頗懂禮數,一點不惱,屈身行禮:“小女子,受教了。”邱景遲卻不給她麵子:“你不是我明光書院的學生,沒什麼教不教的,今夜既然請了我來,那就該吃吃,該喝喝,老人家睡得早,受不住你們的夜夜笙歌,早些宴罷,早些回去吧。”林羿卻道:“先生方才的話,小可卻是不能讚同了,若不曉得過去,如何能去未來呢?”他這話聽來,就好似是暗地裡幫襯獨孤嘉樹,讓獨孤嘉樹對自己今夜的謀劃又生出了一分信心。邱景遲卻瞥他一眼:“你個小狐狸崽子說什麼閒話,來,坐我這邊。”這話倒透出幾分親密,又讓獨孤嘉樹有些拿不準,於是道:“這園子本屬林氏的,林公子也算此間的主人,今夜公子便坐主人位,讓嘉樹來陪院長吧。”祁連心中一緊,邱景遲身側的位子恰就是她所要奉酒的矮幾,若是讓獨孤嘉樹坐了,她倒有些難辦,好在林羿卻已經徑直走到她身前,隨意在矮幾前一坐,笑道:“這園子嘉樹姑娘已經買下了,那就是姑娘的,我坐這裡,挺好的。”一陣輕輕的琵琶飄飄蕩蕩而來,似有似無,若即若離,好似吉光片羽,落入人的心海,既不覺得吵鬨,又不覺得這夜寡淡,隻是不知彈奏琵琶的人在哪裡,而林羿身上慣常的冷檀香也隨著那笛音飄渺,落入了祁連的呼吸中。因著林羿坐在了邱景遲身側,夏羅便坐到了對麵,她身側還空著一個坐位,林羿問:“嘉樹姑娘還邀了旁的客人?”獨孤嘉樹笑:“馬上就到了。”恰好那時,小暑引著一個身著紫袍中年男人上了高台,祁連沒有抬眼,但聽那人剛露麵,邱景遲就冷哼了一聲。而那人則渾不在意,向在座眾人拱手行禮:“哎呀呀,是花某人來遲了,罰酒,罰酒!”祁連當即明了,來人正是花氏家主花若海。邱景遲與林羿對這位帶著洛陽反去西涼的花氏家主自然都沒什麼興趣,但獨孤嘉樹作為主人,依舊起身相迎,嬌聲道:“花家主什麼話,這裡誰敢怪罪您呢?你現在可是西涼大王子跟前的紅人呢!”獨孤嘉樹本就看著嬌柔,刻意將這樣女子的溫柔手段發揮出來,花若海更是抵抗不得,恨不能立刻就滾去她的石榴裙下。祁連本將這獨孤嘉樹隻當作一個心狠手辣的心機人物,可見她言語溫柔,手段玲瓏,無論心裡藏了多少把刀子,麵上總是一副笑意盈盈,心中這才道此女能從青樓歌姬變成巨賈富豪,自是有她的本事。夏羅的目光卻不曾放在那獨孤嘉樹上,她輕輕看了一眼獨孤嘉樹背後那個沉默的持劍男子,然後就垂下了眼簾,好似自己不存在於這宴席上一樣。既然客人也齊了,獨孤嘉樹命人傳菜,侍女們魚貫而入,花若海瞧著擺在麵前的雲台霧繞一般的玉筍燒白菇,讚歎道:“獨孤姑娘的菜,也如獨孤姑娘一般美麗啊,真是讓人欲罷不能啊。”祁連心中不免感概,想來這花氏先祖花城雖然是個極惡之人,但也算壞得坦蕩,倒是不想他的後人卻生成了這樣的諂媚阿諛、寡廉鮮恥,堂堂一家之主如此恭維一個年輕女子,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年齡身份,竟也不覺失了體統。果然,邱景遲在一旁語帶譏諷:“花家主,你我也算相識幾十年了,倒是不曾想你還有如此一顆慕美之心。“所謂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果然,這個人一旦從大人做了小人,倒也方便尋回貪財好色怕死的真性情了,是以古人寫詩,最喜小兒無賴啊。”邱景遲在洛陽被獻之後,還是頭一次見到花若海,之前被關到景林寺,都是西涼人出麵。雖然他並沒有將花若海真正當成什麼需要他出手對付的人物,可是被此等小人誆騙算計,心中總歸還是有些酸氣的,正好借著機會,發散了一番。熟料花若海放下酒杯,卻絲毫不怒,他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依舊保持著笑模樣:“邱院長啊,瞧你這話說的,若要說這小人,當年能先從萬古樓裡活著出來的,誰不是小人呢?”邱景遲手一頓,他雖然知道獨孤嘉樹要在今夜拿些過去的事出來生非,但是沒料到她竟然要翻的是這一件舊賬,不禁重新將目光放回在她的身上。她如何知道能知道這些?獨孤嘉樹沒有理會邱景遲看向自己的目光,而是作出一分頗感好奇的樣子看向花若海,問道:“據說萬古樓很可怕的,當年花家主也曾去過?”花若海道:“自然,而且不單我去過,這位邱院長也去過,這憐園之前的主人林氏病初公也去過,還有現在的不蒼王燕東胤,明川家主明川弘武,任氏家主任空,我們當年都是一同進的萬古樓啊。”邱景遲的臉色微微有些變了,打斷花若海道:“若是我記得不錯,當年你方進萬古樓就與我們失了聯係,要說第一個從樓中逃出來的,不就是你嗎?所以樓中到底發生什麼,還輪不到你來憶舊吧。”花若海放下了手裡的筷子,笑道:“院長著什麼急嘛,當年小弟學藝不精,確實沒有進到樓中最深的地方,不過有一件事我倒是記得,當年應該是院長同其他幾位先出了樓,過了半月,樓中那兩個被你們丟下的人才出來吧。”獨孤嘉樹問:“被丟下?樓中還有旁人?”花若海道:“當然還有,而且正是這二位邀請我們去那萬古樓的。”獨孤嘉樹顯然就是與花若海在一唱一和:“敢問那二人是誰啊?”“那二人一人名曰祁遠明,乃是當年的沉淵宮主,一人名曰燕梓,是他的夫人。”邱景遲手中的筷子拍在了矮幾上,跪在林羿身後隨時準備替他斟酒的祁連也一驚。林羿本在認真吃菜,少年公子,喜華服,好美饌,他倒將這個角色演的入木三分,聽到此處,慢悠悠對身後道:“有故事聽,那得有酒,斟酒。”祁連急忙回神,雙手持瓶,葡紅的酒液注入林羿手邊的夜光杯,林羿輕扣了一下案幾,剛好七分,酒停。常小風說這是獨孤府特有的規矩,祁連不由懷疑林羿方才那一輕扣,是在提醒自己。林羿卻沒有再多給她一點訊號,舉起酒杯,向花若海道:“花家主,我外祖林病初當時自萬古樓出來,是回了洛陽嗎?”花若海道:“正是,病初公自萬古樓出來就生了大病,在這園中修養,半月後祁遠明夫妻到了洛陽,也是居於此處。“聽說那時祁夫人還受了重傷,不過他們隻在園中停留了一日,就離開了,他們本是好友,本該在園中多住些日子,沒想到那樣快離開,也不知發生了什麼。”獨孤嘉樹從懷裡掏出一封舊信,道:“我這裡倒有一封信,好似記載了一些當年的事,林公子若是有興趣,不妨拿去看看,也許會瞧出些端倪。”小暑雙手將那信接過,捧到了林羿麵前。林羿看著那信,忽的向後將頭一伸,嘴巴剛好停在祁連的耳側,林羿笑地好似青樓裡占姑娘便宜的登徒子,眼睛看著獨孤嘉樹,嘴巴卻對祁連道:“小丫鬟認字嗎?我喝醉了,你替我讀一讀吧。”祁連依舊捧著酒瓶,沒有接,倒是獨孤嘉樹看著林羿那副浪蕩公子的模樣,露出一副縱容模樣,道:“你,林大公子既然吩咐,照做就是。”祁連一邊低聲應了,一邊將那信展開,借機快速掃過,心中卻咯噔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