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風雨欲來(1 / 1)

沉淵 彆衡 1975 字 3天前

下午的銅駝街本當是熱鬨的時候,但茶肆、酒樓、花院都沒有什麼人,往日裡玩耍的孩童,尋骨頭的老狗,曬太陽的乞丐,通通不見了蹤影。隻有街頭的兩匹銅駝,一如古舊,千百年的,臥在那裡。街上依舊有行人,除了被初占的那幾日不敢出門,到了這幾日,城中居民也不得不出門采辦些米麵糧油。因著兵亂在即,臉上也沒有喜氣,多年來麵對亂世,人已經有些麻木了。糧店、油店、肉鋪都被搶空,隻擔心要是真的打起來,人還得給自己尋活路。林羿瞧著這些一隊一隊的西涼兵從眼前列隊而過,他們全部都身穿鎧甲,手持長矛,雖然將他們單獨拎出來,也許比不過一個修過武靈的中原武士,但是他們從不會單兵作戰,而他們的長矛對準的,也不是那些武士,而是尋常巷陌一扇門一扇門後的尋常百姓。林羿問跟在他身後的吳冥:“你喜歡這樣的洛陽?”吳冥麵無表情:“無關。”林羿問:“你是說,同你無關?”吳冥沒說話,這些年同獨孤嘉樹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好似也變成了個怪物,他的心早已經變得很小很小,除了報仇之外,其他一切他都不看,不聽,不想,如此也就可以心硬如鐵,不再有任何惻隱之時。林羿似乎是笑了一聲,隻是那笑聲太淡,聽不分明,然後就聽他道:“也對,說實話同我也沒什麼關係,亂世常有,萬物芻狗,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吳冥臉皮微微動了動,依舊沒有說話。方才在憐園外,林羿抬步要走,獨孤嘉樹也不攔著他,若是想捉一個人的馬腳,自然也得允許他向外走兩步,她還贈了林羿一百錠金子,擺明了是讓林羿出去隨意玩耍,隻是派了吳冥跟著。至於對林病初如何瘋癲的秘密,他沒說有興趣,也沒說沒興趣,唯有這一點讓獨孤嘉樹多少有些拿不準。不過整個下午,林羿什麼都沒做,就隻是在銅駝街上瞎溜達,黃昏的時候,林羿有些累了,蹲在街邊,看著四周已經關了門的店鋪,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空空蕩蕩的綠柳如茵,紫陌紅塵,斜陽籠著,倒是有幾分平靜。林羿看著從他麵前走過的一雙一雙的腳發呆,而吳冥則手持長劍,抱在身前,站在他的身側。林羿忽然仰頭,問:“喂,你為什麼說話隻說兩個字?”吳冥答:“問過。”林羿道:“你是說我問過你這個問題?”“是的。”林羿笑了一聲,沒再多話,重新看向銅駝街,吳冥微微斜眼,事實上他也不知道林羿此時到底是個什麼狀態,他有些懷疑,但是他並不想點破。林羿又問:“如果我和嘉樹姑娘好了,你怎麼辦?”吳冥猛的皺眉,長劍一抖,橫在林羿的脖子上,冷聲道:“不許。”“不許什麼?不許我和嘉樹姑娘好?可這是她的心願啊,不是嗎?”吳冥不說話,林羿任憑那劍橫著,依舊扭頭看著路上的行人:“看來你對你的主人,也並不是很忠誠嘛。”吳冥收劍,重新站好,冷聲道:“不是。”過了一陣,林羿又道:“嘉樹姑娘不是送了我一百兩金子嘛,給我吧。”牆角處迅速出現一名小廝,端著紅絨覆蓋的雕花木盤,吳冥將那木盤接過,小廝便消失了蹤跡。他一隻手端著木盤,放到林羿麵前,林羿掀開上麵的紅絨,一百枚玲瓏可愛的金錠子在夕陽下格外耀目。林羿盤膝而坐,將那些金子一個一個擺放整齊,排排而坐,玲瓏可愛,接著他便對著往來行人喊道:“來一來,看一看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一百錠金子,見者有份啊!”吳冥一愣,哪裡知道林羿又出什麼幺蛾子,沉聲道:“作何?”林羿扭頭,一臉無辜:“花錢啊。”恰這時,街麵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接著二人麵前駛過一輛黑頂青簾的馬車,車夫揮了一下馬鞭,發出清脆的聲音,林羿拿起一枚金錠子衝著那車夫道:“車夫大哥,送金子,要不要?”車夫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扭過頭去,又是一揮馬鞭,那力道卻是有些大,黃昏的光似乎都被他抽開了一個小小的裂隙,倒是馬車裡傳來一個聲音:“有金子啊,為何不要呢?”一個身穿灰布衣衫的中年人掀開車簾,笑吟吟看向林羿,“我可以要嗎?”林羿衝他一樂:“先生要,自然奉上。”中年人卻沒有接,而是狐疑地看著林羿,道:“你不認識我是誰?”林羿更是麵露詫異:“小可曾與先生相識?”中年人掂了掂手裡的小金錠子,對車夫道:“走吧。”車簾放下,中年人對著車裡一個沉默的姑娘道:“夏羅,你說這個林羿,又在搞什麼?”“不知道。”邱景遲一副不求甚解的樣子,道:“罷了,等會兒就知道了。”自那馬車過後,街上就有幾個人停住了,半猶豫半渴望地看向了林羿以及他麵前黃澄澄的金子,至於金子旁邊冷著臉的持劍人都被他們忽略了。有個大叔背著手問:“小哥,這金子真的是隨便送?”林羿點頭:“對啊。”大叔皺眉:“你圖啥呢?”林羿笑:“高興啊。”大叔伸手:“那給我一個。”林羿將一枚金子放在他的手心上,大叔摩挲了一下那金子,又放在嘴裡咬了一口。林羿問:“高興嗎?”大叔眉開眼笑:“高興!”林羿呲牙:“我也高興。”大叔喜氣洋洋的去了,吳冥的臉跟著黑了一層。有了這第一個嘗西洋果的大叔,原本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紛紛圍了過來,其中還不乏一些街頭的乞兒老丐,這下不等林羿招呼,上左下右,呼啦啦竄出許多隻手,沒多久,林羿麵前的金子就被一搶而空。因著人頭攢動,吳冥都被擠到了邊上,但不過一袋煙的功夫,人群就又散了乾淨,與人群一塊散乾淨的,當然就是那一百枚金錠子了。吳冥看著心滿意足的林羿,冷冷道:“禍害。”林羿起身:“你說我?”吳冥不答,林羿也不惱,起身拍了拍身上土,道:“走吧。”“去哪兒?”“快活過了,也痛快了,高興了,回去聽嘉樹姑娘講故事。”憐園的燈花小築裡,獨孤嘉樹正在挑選晚上要穿的衣衫,各色絲綢綾羅撐在木竿上,還有純色的皮毛,純白的狐皮,暗灰的狼皮,餘暉照在上麵,每一根毛的尖上,都有光在跳躍。聽聞林羿將一百兩金子都送了出去,獨孤嘉樹不以為意道:“他倒是大方,明日再給他一百兩,看看他還能作出什麼有趣的事來。”隨侍一側的小暑卻道:“可今夜一過,明日他怕是又要睡懶覺了呢。”獨孤嘉樹輕輕挑眉:“你說得也不錯,那你說,我該如何補償他啊?”“若按小暑的說法,隻是主人如果能軟語相陪,細心柔言,陪著他,伴著他,他一定很感激,然後……”“然後怎樣?”“就愛上主人了啊?就與吳冥大哥一樣,為了主人,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獨孤嘉樹但笑不語,手指輕輕揉撚過那些流光溢彩的錦緞,門外走進一個仆從,小暑看見,引那仆從去一側,問道:“怎麼了?”那仆從低聲道:“明光書院院長邱景遲到了。”“引他先去寂寞亭。”小暑又問,“林公子呢?”“在風送軒。”獨孤嘉樹的聲音從屋內傳來:“那就將他也引去寂寞亭吧。”“是,主人。”獨孤嘉樹最終還是選擇了一身梅紅的撒銀百褶穿蝶裙,配著雪白的狐裘,選完了衣服,她便坐在鏡前給自己細細上妝,她喜歡自己上妝,從眉到唇,勾勒著自己最美的樣子。妝成之後,她滿意地看著自己在鏡子中的樣貌,可終究還是無奈地將手放在了那銀製的大麗花麵具上,自言自語:“終歸會有一天的,我可以不必在旁人麵前戴這麵具,我可以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獨孤嘉樹到底是誰。”因著晚上主人的宴席,憐園此時上下忙碌,距離開宴所在的莫愁台有些距離的寂寞亭還是安靜。亭外一株老槐樹似乎已經死了,隻伸著幾根老枝,也沒有什麼葉子。邱景遲看著寂寞亭懸著的楹聯,上聯曰“日昃月虧骨肉醉如泥”,下聯曰“冬去春來心腸病成灰”,題聯之人自號枯木老叟,倒是與這老槐樹一般。那字跡瘦骨嶙峋,筆鋒連綴,顯得癲狂寥落,邱景遲卻想起當年與這後來自號枯木老叟的前輩相逢之時,他還多麼文貴典雅、俊朗豐神,雖人到中年,卻比起他們那幾個年輕人,還要更加吸引年輕姑娘的目光。而那時的自己,卻不過就是個二十歲剛出頭,隻讀了一些酸文醋詩的後生崽子,沒見過什麼世麵,不知道一個人闊綽,能闊綽到什麼樣的地步,也許真的就到了向外送一百枚金錠子,不過就是為了一個下午的快活而已。隻可惜當年那樣一個風流人物,最後卻落得那樣一個下場,念及此處,邱景遲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卻聽身後有人問:“先生緣何歎氣?”邱景遲轉身,就見林羿站在他身後,林羿的臉麵與林病初並不完全相似,唯獨單就一雙桃花眼,眼角微微挑著,讓他生出幾分恍惚。邱景遲道:“看見故人手記,不免有些感慨。”“先生識得家祖?”邱景遲看著林羿,忍不住又道:“你果真不認得我是誰?”林羿笑:“認得啊,先生是下午頭一個收了我金子的人,自然記得。”邱景遲想從林羿的臉上看出些他裝模作樣的端倪,可無論他怎麼看,這林羿全然就是一副不認識自己的樣子。“罷了罷了,那就全當不認識吧。”邱景遲笑著搖頭,邁步走進寂寞亭,隨在他身邊的夏羅站住看了看林羿,亦是一臉莫名其妙。三人一同進了寂寞亭,立刻有人進來立刻奉了茶,又快速退下了。二人各自心有所想,嘴上就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當然這些閒聊一絲不落的全部被傳到了正在選發釵的獨孤嘉樹那裡。而憐園的車馬房裡,邱景遲的馬車夫蜷腿靠在馬車邊,鬥笠遮著頭臉,太陽的最後一道金輝也消失了,天色慢慢的暗了下來,一個黑影借著此時的天色,忽地閃過,鑽進了馬車,車夫於是狀若無意地四周看了看,見四周無人,也鑽進了馬車。馬車裡,常小風打開工具箱,壓低聲音道:“連姐姐,我已經記下了一個斟酒丫鬟的樣貌,那小丫鬟恰好也是個高個子,給姐姐易容之後,姐姐就可以去了,那小丫鬟不需要說話,隻是注意斟酒隻能七分,是這府裡的規矩,我在這裡假裝車夫,也好接應。”祁連低聲道:“好。”於是沒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個身穿鵝黃羅裙的小丫鬟便從馬車上走了下來,悄悄地消失在了亭台樓閣的暗影之中。入夜,國子學堂的正熠廳裡,自西涼人將這裡當成了大王子項阿東的臨時營帳之後,原本放在廳中的書冊典籍就統統被搬出燒了,重新安置了兵器架與演武台。西涼自出了一個天下第一武士之後,人人皆以武為榮,於是連一個處理文案的桌子都瞧不到。一個細瘦的黑影潛入之後,四下環視一圈,將一封書信留在了演武台中央,悄無聲息地又消失了。而在洛陽城外,一小股騎兵也已經偷偷摸到了城外的暗渠之處,這一隊親騎身上皆是黑甲,很容易將自己隱藏在了黑暗之中,靜靜等待著城裡的暗號。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