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方外之人(1 / 1)

沉淵 彆衡 1562 字 3天前

洛陽景林寺中,初夏時節,嘉樹蔥綠,芳杜匝階。這寺被西涼兵守著,沒有往來的香客,倒是安靜了不少。濃綠下,邱景遲背著手看著一處石銘,此乃國子博士盧白頭所做,此人學極六經,說通百氏,有注釋之後的《周易》行之於世。像這樣的人,留下的石銘、篆刻、書冊、典籍,洛陽不知道有多少。若是這樣的地方被西涼人所占去了,那等待著洛陽的到底是什麼?邱景遲不知道,隻看著那碑,愣愣出神。“院長。”邱景遲聞聲回頭,見是夏羅。夏羅本與吳用是往萬古樓去的,可找尋幾日未果,中間就聽說洛陽之事,於是就趕著洛陽而來,恰好自投羅網,被捉在此處。西涼人見這二人也沒什麼特彆,就將他們與邱景遲都關在了景林寺中。邱景遲問:“怎麼?有事?”夏羅看著他,先是沉默,忽而又問:“院長,你後悔嗎?”“後悔什麼?”夏羅不語,邱景遲轉身,重新看向那座石碑。夏羅道:“洛陽將有大難。”邱景遲笑了一聲:“它不是已經逢劫了嗎?”夏羅卻道:“不,它將遭遇你此時心中所擔憂的災難。”邱景遲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看到什麼了?”“濃煙。”“濃煙裡還有什麼。”“屍體,血肉,殺戮。”邱景遲沒有接她的話,依舊看著那座石碑,看著那些舊日被刀刻在石頭上的文字,許久,喃喃誦道:“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啊。”夏羅又問:“為什麼,要將我帶入明光書院?如果我這一生都隻在那個小村落,所見不過一村滄海,十裡桑田,那樣對我,也許更容易。”邱景遲轉身,看著她那雙大眼睛,停了許久,慢悠悠又道,“我的眼睛不大好,看不到你看到的事,許多事情也看不分明,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一件對的事,還是錯的事。“我帶你入書院,不過就是一點私心罷了,想借著你的眼,替我瞧一瞧,我到底做了些什麼。”一番話說罷,邱景遲就準備離開了,走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夏羅,你乃方外之人,便在方外看著就好,不要踏進來。”夏羅站在那石銘前,就聽邱景遲誦背前朝文人文章的聲音傳來,他的聲音有些老邁,回蕩在寺廟中,顯得有些空寂而落寞:“木鐸啟而千裡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夏羅出生的小村落在深山之中,鮮有外人進入,當年這個自稱書院院長的中年人剛一邁入村子,夏羅立刻就看見了一片火海與遍地屍骸。但是當中年人說要帶她離開的時候,她立刻就答應了,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在村子裡她總是被人當作怪物,那些用來打畜生的棍子擊打在她的身體上,真的很痛。但是她不曾想,出了山,到了世間,她所見的,遠比那些棍子要痛得多。一個小沙彌匆匆自夏羅身邊跑過,夏羅眼角微動,就看見了這小沙彌被一柄鋼刀砍斷了脖子的景象,雖然隻是一晃而過,可卻讓她胃中翻湧,作嘔不止。自入這洛陽城後,旁人眼中的繁花似錦在她眼中,卻都是血肉模糊,瘡痍滿目。而她卻什麼都做不了,萬古樓之後,該來的都來了,沒來的,也都已經上路。命運就是這樣,一旦有人推動了那個齒輪,就沒有人能夠讓它停下。她忽的有些不甘心,喚住了那個小沙彌:“小師傅,等一下。”小沙彌年紀並不大,頂多十一二歲,青色的頭皮下,一雙眼睛黑得發亮。夏羅道:“小師傅,近日洛陽很亂,你小心一些,若是可以的話,呆在房裡不要出來,看見拿刀的人,跑快些。”那小沙彌撓撓頭,不明白為何眼前這個麵色慘敗的大眼睛姑娘會同自己說這些。夏羅看著他懵懂的樣子,眼中恢複了寂然,仰頭就見太陽白晃晃的,一時倒是什麼都看不清了。小沙彌看她的樣子,更是迷惑,繼續去給邱景遲送信。邱景遲雖被花家困在這景林寺中,但是花家還是很尊敬明光書院的。知道如果西涼要真正入主中原,想要封住天下悠悠眾口,特彆是那些握著筆杆子的讀書人和妄想得道的寒門子,終歸還是得借明光書院的招牌出來用一用。雖然這樣的尊敬不知道能延續到什麼時候,但至少可以保證邱景遲在這個時候,還能得一間禪房護身,一杯香茶暖口。小沙彌將那信放在了邱景遲的桌上,就躬身退下了,邱景遲將信展開,卻是一封請柬,約他今夜往憐園一聚,落款是獨孤嘉樹。“憐園……林病初?”邱景遲沉吟不語,這憐園乃是當年林病初在洛陽的一處私宅,當年他們幾個初相識,誌同道合,感情甚好,到了洛陽,總都是要在這憐園聚一聚的。他初遇祁連的母親燕梓,也就是在這憐園之中。隻是物是人非,往事隨風。過去的事,還是停留在過去吧,他不想去參加這樣的宴席。至於這個獨孤嘉樹,他也沒有什麼興趣理會,歌姬之女,盜名之徒,不過就是同花家一樣的一個跳梁小醜罷了。不過就在他喚來那小沙彌想要拒絕這請柬的時候,忽聽窗外微微傳來一聲響動。邱景遲左右看看,推開窗欞,就見一人輕輕巧巧從窗外翻了進來。看清來人,邱景遲頗感意外:“祁連?”“是我,院長。”“你如何來的?”“院長,來不及細說,學生是來拜托您,這獨孤嘉樹的晚宴,還得麻煩您去一趟。”“這是為何?”祁連頓了頓,道:“因為林羿。”祁連簡單將萬古樓之後的一些事簡單說與了邱景遲,又道:“萬古樓中有一個神秘人忽然出現,搶走了《周鑄》,獨孤嘉樹又一直在針對林羿,今夜她設宴,當也是有什麼詭計,憐園戒備十分森嚴,我進不去,所以隻能來麻煩院長了。”邱景遲微微沉吟一下,道:“若是如此,那自然要去看看。”“多謝院長。”祁連拱手,又道:“院長,明川、任氏、不蒼三路人馬已經往洛陽而來,洛陽之圍應該不日可解。”邱景遲笑道:“西涼那兩個小毛孩子,年紀不過你們一般大小,花家嘛,也沒將他們放在心上,隻是沒料到花家竟然妄想用萬古樓困住你們,倒是讓你們遭了險境,也是我謀算不周。”祁連道:“院長莫要掛懷,學生們也本該經些曆練的。”邱景遲猶豫了一下,又道:“祁連啊,那憐園有你父母的一處故地,叫做鬱樓,若是有機會,你可以去憑吊一番。”祁連愣了愣,才輕聲問:“院長與我父母,是故交?”這個問題,其實祁連早就想問了,但是這三年在書院,邱景遲雖然對彆的學生都頗為和藹,也沒什麼架子,唯獨對祁連,卻好似隔著一層,總是欲言又止,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是,我曾傾慕過你的母親,不過那都是年少時的荒唐事了,不足一提,這些年在書院,我也沒有好好看顧你,心中也有些愧疚啊。”祁連沒料到邱景遲會在這時將當年這一點情事說出,想來是怕晚上牽扯出什麼過去讓自己意外吧。她微微沉默了一下,道:“我會易容做車夫,替院長驅車,我查過了,那憐園很大,他們平日也會讓馬車入園,待入了園,院長不必管我,自去赴宴就好。”“好。”祁連翻窗又去了,邱景遲看著重新合攏的窗戶,喚來小沙彌,吩咐道:“赴宴可以,我要帶著學生夏羅。”“是。”洛陽到了初夏,蟬已經開始聒噪,可是憐園卻因著園林茂密,四處小池,而比彆處都要清涼一些。林羿站在寫著”憐園”二字的牌匾之下,轉頭看向獨孤嘉樹,笑道:“姑娘這是何意?”“公子不喜歡?”林羿搖頭:“不喜歡。”獨孤嘉樹癟了癟嘴巴,歎了一口氣:“嘉樹還以為那林家隻有這位病初公,能讓公子忘記不了,特地為公子準備的呢。”林羿看了看四周魚貫而入的侍從,又道:“這府邸本在林氏手上,現在怎麼看著好似姑娘才是此間的主人?”“我將它從林氏手中買下了,反正這洛陽已經是西涼人的了,這宅子留著,對林氏也沒什麼用啊。”林羿嗤笑一聲,沒什麼表情地轉身就走。獨孤嘉樹在他背後道:“公子去哪兒?”林羿停步:“不知我是姑娘的客人,還是犯人?”“自然是客人。”“那客人,應該有可以離去的自由吧。”獨孤嘉樹笑:“自然。”獨孤嘉樹此時心中十分高興,若是林羿乖乖隨她進去,她反而要疑心,可他卻抬步要走,想來是很不喜歡有人提起當年的事情。既然青狐姐姐說要找到他最痛的記憶,那麼看來自己是找對了。看著林羿已經向外走了數步,獨孤嘉樹揚聲道:“今夜這裡會有一場宴席,有一個故人會來赴宴,宴席上我們或許會聊聊當年這宅子的主人到底為什麼而陷入瘋癲,引刀自戕,林公子難道對當年的真相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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