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宣並不是真的要將祁連關著，隻是林羿那廝行事不得以常理忖度，他總有自己的謀劃，若是他說“勿擾”，那便隻能“勿擾”，多少是怕祁連出去壞了林羿的謀算。卻沒想激出了祁連的火氣。次日清晨，還在一瘸一拐的常小風去給祁連送朝飯，就見祁連正閉目調息，一動不動，臉上沒什麼表情，四周安靜得過分。常小風知道柳宣是因著他與祁連是故人，所以才特地派自己這個病號來給連姐姐送飯，自己則做賊心虛，躲了出去。“連姐姐……”祁連聞聲，睜開眼，見是常小風，眼睛動了一動。常小風急忙將那紫金鐵籠打開，討好道：“連姐姐，餓了吧，銀耳粥，很好喝的，對了，沒洗漱呢吧，我去給你端水！”“不必了，我與你一起上去。”“這……怎麼好……”祁連道：“怎麼？還想困著我？”她的語氣挺平常，倒是讓常小風聽不太出來她到底是還在生氣，還是已經氣消了，於是搓了搓手道：“連姐姐，這玲瓏閣裡掌事的，沒有一個是正常人，連姐姐彆生氣，我這就替你出氣去。”他這話當然就是個客氣話，全然就是因為有個暴脾氣的親姐姐，嘴皮子早已經混得熟溜，討好賣乖習慣了而已。沒想到祁連卻接著他的話問：“你要怎麼出氣？”“這……”常小風怎麼可能知道要怎麼出氣，而且就是要出氣，也算不到人家柳先生身上，明明都是公子惹出的事。祁連看他彆彆扭扭的樣子，輕歎了一聲：“好了，與你又沒什麼乾係，你傷好些了嗎？”常小風急忙點頭：“那天看著連姐姐與公子飛出了萬古樓，我就自己來偃師了，都是皮肉傷，已經無礙了。”祁連道：“那日沒有顧得上再去接你，也是我思慮不周，對不起啊，小風。”常小風急忙擺手：“連姐姐，我是這玲瓏閣裡跑得最快的，逃跑本就是我擅長的事，要不是那日趕著給你們報信，也不會著了那幾隻扁毛畜生的道，你可千萬彆這麼想。”常小風看祁連這樣說，猜她大抵是不生氣了，急忙將祁連引去上邊，準備了臥房熱水，讓祁連好換衣洗漱，又匆忙吩咐廚房，重新擺了早餐。祁連看他殷勤，時不時還被傷扯著疼得齜牙咧嘴，隧道：“你彆忙了，傷還沒好呢。”“連姐姐不生氣，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好用。”“你何時嘴這麼甜了。”常小風吐舌頭，他跟著林羿那麼久，公子的心，海底的針，他也得找個大腿抱一抱，眼前這位，可不就是天底下最粗的大腿，他自然是要討好的。“雙溪呢？你可見她了？”常小風坐下替祁連盛了粥，道：“柳先生與她剛說了那位不蒼太子殿下的事，她就待不住了，連夜趕回石榴鎮的不蒼驛了。”淩雙溪這個太子妃當得實在辛勞，這邊溫寒山沒有救出來，那邊的太子殿下又出了麻煩。書院三年，縱然愚鈍如祁連，都看出來這二人並無男女之情，淩雙溪就好似長姐照顧弟弟一般，而那燕太子，也就如一個不懂事的弟弟一般，日日風花雪月，滿心歡喜都放在他的師父翟月身上。至於翟月……祁連搖了搖頭，明光書院中許多人都有秘密，自萬古樓出來到這時，她還有些恍惚，不知該信誰，許教習、翟教習，還有忽然出現的九師兄……似乎每個人，都不是她看到的樣子。夏羅的預言就如一頭隱藏在黑暗中的巨獸，正在慢慢露出尖爪和獠牙。祁連又問：“朝陽穀有消息回來嗎？”常小風搖頭：“這幾日四處起兵，有些亂，消息沒有往日那樣通暢，許還得幾日，不過連姐姐真的不必太擔心，公子以前常做這事的。”“什麼事？”“公子管這事叫做溯遊，就是回到過去某個記憶節點，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幾日，反反複複將那時的記憶翻檢一遍，公子說這就像和尚修行，有什麼念頭都細細查上一遍，如此才不怕被旁的幻術師鑽了空子，捉了把柄。”其實昨夜柳宣已經與祁連說過這事，隻是他說得簡略，祁連也沒有聽得很明白，這時才細細思索常小風的話，想起林羿在萬古樓施展的筮夢境，正就是引出了那些人心中恐懼，才將他們困在幻術之中。若是一個人早已經習慣麵對自己心中那些恐懼，筮夢境也就無用了。她想了一陣，又問道：“回到當時的記憶點，具體是什麼樣的？”常小風道：“公子說，人的記憶就好似一個長長的回廊，大部分記憶都在這回廊裡，不需要特意做什麼，隻要站在那裡想一想，就看得到。“可是呢，這回廊兩邊還有一些上了鎖的屋子，平常是不會進去的，當然了，既然是上了鎖的屋子，肯定裝的也不會是什麼好記憶，他所謂溯遊，就是鑽回這些屋子裡，在屋子裡呆一陣，然後再出來。”“那若出不來呢，豈不是就困在那記憶中了？”“有錨，連姐姐知道海中航船吧，錨可以讓船停下來，公子也給自己設定了記憶錨的，至於那個錨是什麼，就是秘密了，我也不知道……”祁連想起昨夜柳宣曾言獨孤嘉樹也會一些幻術，急忙又問：“那若是有其他擅長幻術之人，在他進入屋子的時候，利用幻術將那屋子從外麵鎖上，那要如何？”常小風撓頭，對於幻術他一竅不通，祁連這個想法他更是聽都沒聽過，隻得道：“不過這些都是公子與我說的，其實我也聽得不大明白，以後連姐姐若有興趣，再細細問公子吧。”祁連想起三年前她中萬鬼，書院裡的巫醫風不悔替她醫治時，讓她將所有萬鬼發作時心中所思所想通通寫下，每一次那一段日子真是幾乎將她折磨瘋了。拔一層萬鬼就如回到當年苦痛中一次，一如她師父吳用鑄刀，被鐵錘輪著，不斷捶打，一時放在冷水，一時放入烈焰。方知人有時能忘了一些東西，實際上是好事情。可林羿這廝卻將過去的痛苦記憶拿來細細翻看，審視自己在那些痛苦裡出現的每一個念頭，人都有善惡，妄念、執念、貪念、嗔念，往往都是與那些記憶纏繞一處的。就如拔出萬鬼之痛，簡直是要將骨髓、血脈、經絡通通劈開舒展。祁連沉默不語，她想不明白他到底為何要這樣，真的隻是因為修習幻術，反而害怕被彆人的幻術所控嗎？隱約她似乎能察覺到林羿真的是在畏懼什麼，或許是情人迷宮中他所說的，他曾做夢，一劍刺穿了自己……常小風看祁連臉色變幻不定，有些忐忑不安：“連姐姐，你沒事吧？”“沒事。”祁連回神，“獨孤宅有消息嗎？”常小風立刻道：“有，那個獨孤嘉樹帶著公子，往洛陽去了。”“洛陽？”常小風道：“獨孤嘉樹是花家背後的謀士，所以她往來洛陽並不受阻，不過她為什麼要帶公子去洛陽，現下還不得而知。唯一就是知道昨夜從獨孤宅裡出來一個人，此人名曰青狐，也是當年被朝陽穀逐出的一個修習幻術的女子。”果然，又是幻術。祁連現在一聽這兩個字，就很想炸毛，當即問道：“玲瓏閣有去洛陽的法子吧？”常小風猶豫了一下，祁連沉聲：“小風，你們真當我是瓷做的身子，琉璃的腦袋，須得找個地方好好藏起來，一碰就要碎了？還是當我是他林大公子的絆腳石？”他林大公子……這稱呼……連姐姐還在生氣……常小風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往日裡不大生氣的人，若是生起氣來，那是很恐怖的，公子要麻煩了。公子一麻煩，自己也不好過，求生欲爆棚的常小風急忙擺手：“不不不，我才沒有那樣想！”他左右看了看，見四周無人，悄悄對祁連道，“好吧，花家有個負責買糧食的管家，最近負責往洛陽城裡送糧，他們以為那賣家還在獨孤嘉樹手裡，其實已經被玲瓏閣拿下了，我有辦法，連姐姐聽我的就是。”往洛陽去的黑漆馬車上，獨孤嘉樹發覺林羿看著自己的目光已然生出了些許不同，馬車中緋夢香依舊甜甜地熏著，林羿懶懶倚在馬車壁上，眼神迷離地看著獨孤嘉樹。獨孤嘉樹本以為自己鐵石心腸，沒想到竟生生被他看出一絲紅暈來，微微扶了扶自己的臉，笑問：“瞧我做什麼？”“獨孤姑娘生得好看啊。”獨孤嘉樹道：“你往日裡，看見女子，都是這樣說的？”“倒也不是，誇人嘛，總該是七分真，三分假，姑娘既有了這七分真，林某也不吝惜三分假咯。”獨孤嘉樹笑了一聲：“你倒坦白。”林羿搖頭：“可姑娘待林某卻是七分假，三分真，這真的是讓在下為自己抱屈呢。”“假嗎？嘉樹待公子，可是真的不能再真了。”“姑娘知道我是誰，我卻不知姑娘到底是何來曆？”獨孤嘉樹垂目，柔聲細語：“說起來，嘉樹與公子，算同是淪落人吧。”“此言何解？”從今晨到現在，獨孤嘉樹始終在觀察林羿，他的表情看起來總是淡淡的，但目光卻不斷掃視周圍，分明就是借著觀察四周推斷自己的處境，此時他開口與自己聊天，雖看起來是閒聊，但定然是要打探些什麼。獨孤嘉樹雖認定林羿的記憶還在混亂之中，自然想要抓緊機會引誘一番，可又天性疑神疑鬼，不能全數將自己的底露給他。林羿想讓她多說一些，她又何嘗不想讓林羿露出馬腳。二人言語間打些機鋒，你來我往，就如修武之人換招，各自揣摩，這倒也讓她頗為喜歡。於是聽了林羿這樣的問話，她隻輕輕歎了一口氣：“來處有那麼重要？不過都是被棄之人，能忘就忘了吧，眼前的快活，不是更重要些，公子以為呢？”林羿點點頭：“有點道理，說的也是。”小暑自馬車外輕聲道：“主人，花家常四求見。”獨孤嘉樹素手一伸，將銀質麵具覆在臉上，又在手邊的香爐裡丟了一塊緋夢香下去，然後才對林羿微微頷首：“抱歉，失陪一陣。”林羿笑：“嘉樹姑娘請便。”林羿自馬車縫隙中看到小暑與吳冥都跟在獨孤嘉樹的身後，這才緩緩吐了一口氣，麵無表情地看向馬車中依舊燃燒的香爐。青狐這個名字在朝陽穀是個禁忌，此女與白宿本是表姐妹，也承了一些血脈，後來因著用幻術勾引男子被逐出朝陽穀，可若說起她的幻術造詣，卻不在白宿之下。好在此人天性懶散，這些年遊蕩歡場，也不曾造出什麼妖事，不過就她造出的這緋夢香，卻實在讓林羿有些棘手。神思微微放鬆就會被這香牽著鼻子走，不知道會掉回哪個記憶黑洞裡去，就好似一個人醉了酒，腦中勉強維持一絲清明，可身體終歸還是不大受控製。之前筮夢境後他確實有一段時間記憶混亂，多少也是因著往日溯遊留下了一些後遺症，原本睡上幾日就能恢複的，不想撞上了這位當初要引自己入洛陽的“主人”，自然想要順水推舟一番，想要看看此人到底什麼來曆。獨孤嘉樹的名號他一早就知道，隻是沒想到她竟然對自己有些挺詭異的興趣。之前她用一疊祖父與祁遠明的信引他，還將沉淵舊人收在麾下，還有一事也讓他頗為意外，獨孤嘉樹的臉，說起來竟有幾分像他認識的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林羿猜測獨孤嘉樹背後還有人，不然以她一個人的本事，還翻不出這麼多浪。很有可能她也是彆人推在最前麵的一顆棋子。林羿握了握拳頭，隱藏在護腕下三道用匕首劃下傷痕被撕扯出痛感，他的腦袋恢複了一些清明。掀開車簾，就見獨孤嘉樹依舊在林中與人在談些什麼，而馬車對麵的一條林中小道裡，則有一支推車小隊，小隊中人多是西涼麵孔，推車上都是些糧食蔬果。洛陽封城，尋常商販無法入城，城中糧食供應自然有特彆的補給途徑，林羿的目光隨意略過，卻落在其中一輛小車上。其中一個推車的西涼兵，乍一瞧也沒有什麼特彆，可若要細細去看，就能發現他的脊背比尋常人都要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