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一片的街道上,一輪圓月懸在屋簷儘頭。青川藥鋪,後院地底,白發青衣的郎中手持燈盞,帶著祁連繞著一階一階旋梯向下。“祁姑娘不必擔心,淩姑娘的傷隻是皮外傷,有小童子看著,並無大礙。萬古樓之後你們都很累了,也讓她好好休息休息吧,至於溫公子,雖然獨孤嘉樹將他關起來,不過暫時也不會有性命之憂。”祁連與淩雙溪方到街道上,青川藥鋪就開了一絲細縫,二人便閃了進去,等著她二人的,恰就是這位白發青衣郎中。“多謝柳宣先生。”青衣郎中回頭,看向祁連,道:“你知道我?”祁連點頭:“林羿在信中有提,他三年建玲瓏,分明閣與暗閣,凡掛著玲瓏鐵牌的,無論藥鋪、茶肆、酒樓、胭脂鋪、商隊,都是玲瓏明閣,不遮不掩,明明白白做消息生意,聯通各處玲瓏閣,是一張巨大的訊息之網,而統管這張網絡的,是個……傷心人。”“嗬,傷心人?他便是這樣與你介紹我的?”柳宣對這個稱呼報之一笑,笑得可謂春風和煦,可偏生眼角一滴淚痣,讓他原本柔和的臉麵生出一分哀色,縱然是笑著,都覺那笑裡含著些傷感。“姑娘下午傳來的訊息,我們已經送出去了,朝陽穀的消息很快就會回來,閣主這樣的狀況並非第一次出現,姑娘也不必太過憂心。”“不是第一次?”“那家夥是膽子不小,不過也從來不做沒有完全把握的事情,這些年他在朝陽穀學習幻術,首先要窺破的就是自己。有時也會劍走偏鋒,一副軀殼,卻要裝十七八個自己進去,一個一個細細琢磨,自己到底如何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萬不可讓任何一段過往,成了旁人手中的把柄。不過往日裡他做這件事,多是累極了,睡幾日就好。不過這次如姑娘所言,記憶消失,退回往日,倒確實不曾發生過,但朝陽穀會有辦法的,姑娘放心。”柳宣一邊說,一邊帶著祁連走到暗室最底層,隻見那裡密密麻麻十幾排書架,皆細細編號,分門彆類,看來都是此處玲瓏閣收集的訊息。柳宣隨手抽出一個卷軸,遞給祁連,祁連接過,見那卷軸上寫著“獨孤嘉樹”四個字。“這三年玲瓏閣搶了她不少生意,鹽、鐵、茶、絲,許多都是她名下的,所以她的消息我們自然須得關注,說來此女和閣主還有個彆的緣分。她曾也在朝陽穀學過幻術,不過後來被穀主白秀書逐出了,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閣主與她並未在朝陽穀相識過。”祁連解開那卷軸,就見裡麵對此人的身世來曆記得倒是簡單,說是長安青樓一歌姬之女,疑似有雲中獨孤血脈,以青樓起家,後涉足鹽鐵,接下來密密麻麻的記錄,都是她這些年的交易往來以及名下商鋪,倒確實是個厲害人物。柳宣道:“明閣掌握的消息隻有這些,都是天下皆知的事,沒什麼秘密,不過就是有心收集,然後再抽絲剝繭,尋出對自己有用的,可以向外販賣的,能夠用來交換的。也許關於她,暗閣那裡還藏著更深的秘密,隻是玲瓏明暗兩閣,各司其職,剩下的,我也不能幫你了。”玲瓏明閣乍一看確實手中握著一個巨大的信息網,可實際上,這個網卻有許多晦暗不明的地帶,消息到了那裡,就好似被吞掉了一般,縱然是玲瓏明閣都找不到那些地方隱藏的究竟是什麼。這些晦暗不明,甚至有點像破洞的地方,便是玲瓏暗閣。沒有人知道,玲瓏暗閣在哪兒,是誰。他們可能隻是一個乞丐,也可能是某個世家,更或許是一個不世出的秘密之地。祁連將那卷軸收好,遞還回去:“已經很是感謝了,對了,還想請問先生,洛陽現在是什麼情況?”“明光書院裡困在洛陽的有邱院長、燕杯、吳用還有教授你們書法的言先生,但都尚且安好,花家人這點體統還是有的。根據其他各處傳來的消息,漁陽任氏、上黨明川,還有不蒼山,都集結了兵馬,征召了一些小的世家,正向洛陽而來。此處畢竟重要,若真將黃河這邊的大片土地都給了西涼,以後的日子怕是都不好過。”祁連一邊點頭一邊思索,忽而又問:“還有一事,想要請教先生,這獨孤嘉樹為何要協助花家反叛?”柳宣將卷軸塞回遠處,笑了一聲:“她是個商人,打仗,是很容易發財的。”這話祁連聽著倒是熟悉,林羿也曾說過他也是個商人,忽的後知後覺起那小暑來接林羿之時曾說的“我家主人看上你了”,心裡莫名有些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彆彆扭扭的,她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感覺。“那明川悠、任西窗還有燕信,他們現在何處?”玲瓏明閣果真是個巨大的信息庫,柳宣道:“明川少主已經與明川家彙合,任少主也被任氏趕來的子弟接應到了,唯獨就是不蒼山的太子殿下,他本已經到了石榴鎮的不蒼驛,可昨夜又莫名離開了。”祁連想了想,沉聲道:“此事還麻煩柳先生回頭說與雙溪,我先回獨孤宅,去看看林羿。”恰好這時,一隻紫金機關的小鳥撲棱棱從空中落了下來,那小鳥落在柳宣的手心上,小鳥生的靈動,足見造物之人心思靈巧。祁連認出這是玲瓏閣用來傳信的工具,林羿曾經也用這東西給她送過信,就見柳宣旋開那小鳥肚上的暗鎖,捏出一張字條,抬頭對祁連道:“祁姑娘,你怕是,不用去了。”“為何?”柳宣將那字條遞了過去,祁連伸手接過,就見那上麵是兩個小字:勿擾。字條沒有落款,可是祁連一眼就認出那是林羿的親筆。祁連將那字條收好,道:“不行,他現在的記憶回到了當年四海山時,我得回去找他。”柳宣卻搖頭:“玲瓏閣主的話,玲瓏閣中,無人可逆。”祁連道:“柳先生,林羿不修武靈,那獨孤嘉樹又實在有些奇怪,我放心不下。”柳宣的臉上露出一絲歉意,忽的不知他觸動了何處的機關,從空中瞬間落下一個鐵籠。祁連沒有絲毫防備,不及拔刀就被那鐵籠困住,鐵籠是紫金玄鐵所造,祁連手中的百折劈砍不動。祁連大驚:“柳先生,你這是做什麼?”柳宣則道:“玲瓏閣有兩大鐵律,一是閣主的命令,不可逆;二是一切以祁連的性命為先,任何情況,任何人,不得違抗。”“可……”祁連哪裡料到還會有這麼一出,“可他呢?他現在對自己的狀況一無所知,不知道一覺醒來又是何年何月,他要怎麼辦?”柳宣歎了一口氣:“抱歉啊,祁姑娘,我也不想,隻是我願意幫他,替他掌管這玲瓏明閣,恰就是因為他是個癡情人,而我卻是個傷心人。無論如何,我都要幫他完成心願的,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柳宣說罷,就沿著旋梯上去了,走到頂處,又轉身過來:“等會我派人送被褥下來,還有夜宵,祁姑娘好好休息,明天會有新的消息。”門被關緊,可這地下暗室依舊燈火通明,祁連狠狠踹了一腳鐵籠,哪裡想到自己跑來玲瓏閣求援,卻被玲瓏閣困住,她驀地就想起在萬古樓中,林羿讓她與小風先走,亦想起當年他用自己實驗萬鬼……“阿愚,我有辦法,你帶小風先走……”“阿愚,你彆擔心,我身上的萬鬼沒你那樣厲害的……”還有這個用儘了他心思的玲瓏閣,可什麼叫“一切以祁連的性命為先”……祁連心中猛地就燒了一把火,燒地她腦袋直發燙,隻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憤怒過。她自然知曉他珍視自己,也越是知道,就越是惱怒。他的那條命,就真的半文錢不值,隻要是為了她,隨時隨地,說扔就要扔嗎?隻是可惜,她這時的怒火實在燒得甚為可憐些,引著她生出這麼大火氣的人,卻悠悠坐在危機四伏的畫舫中,看著不遠處樓船戲台上演的一出《鳳求凰》。名字是個老名字,戲卻是個新戲。說的是公主落難,幸得一青年相救,那青年本也是個可憐人,是個被逐出家門的世家公子,一個落難公主,一個豪門棄子,二人連手,翻雲覆雨。這一出戲寫的著實不錯,報仇雪恨之處,那伶人在戲台上騰挪起躍,大殺四方,複仇的戲碼總是好看,叫人心大快,那女伶一邊唱,一邊看向畫舫,唯一有些奇怪的是,那女伶生了一雙碧眼,且隻盯著林羿一人看。林羿眼簾半遮,就聽那伶人忽然聲音拉高:“管叫棄我的,為我所苦!憎我的,為我所逐!冤我的,為我所斬!害我的,為我所殺!”唱詞直白,斬釘截鐵,琵琶配以擂鼓,端的是叫人心馳神蕩,林羿隻覺腦中好似有什麼被催趕著,讓他腦中也要搭起一個戲台,讓他穿上那戲服,去搭救戲中的公主。吳冥不知何時回來,隱在獨孤嘉樹身後,漠然不語。獨孤嘉樹坐在一側,她的目光也落在戲台上,燈火照亮了她一半的臉頰,而另一半則與吳冥一同隱藏在暗處。林羿茫然轉身,恰就看見二人那般情形,那二人一時近,一時遠,獨孤嘉樹忽的轉頭,衝他微笑,他於是也還之以微笑,可鼓樂依舊在鼓蕩著他的耳膜,他依舊保持著麵上的平靜,可沒想到之前聞到的那股甜香再度襲來。疼痛變得虛渺,他的眼睛終於支撐不住,又一次陷入了昏睡。獨孤嘉樹這才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露出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樓台戲船慢慢靠近,方才唱戲的女伶從戲台上下來,對著獨孤嘉樹行禮:“獨孤妹妹。”“青狐姐姐,你的幻術這些年,真是精進了許多呢,連我都有些忍不住,要將自己當作那戲裡的人呢。”名叫青狐的女伶笑道:“哪裡的話,隻是排戲的時間太緊,不知效用有多深,這緋夢香不如多用一點,姐姐曾拿這香對付過一個俊俏的小和尚呢,效果不錯哦。”“姐姐的如夢之術變化多端,妹妹還想請教,這戲可以造出虛情,混亂他原本的記憶,那我若想將讓他的記憶就困在某處,將其餘的都徹底忘記呢?”“自然可以,找到他命途之上最痛最恨卻又刻意隱藏起來的事情,以緋夢香配以幻言術,不斷提醒,穩固,讓他迷失在那段記憶中,就好了。”獨孤嘉樹滿麵笑意:“多謝姐姐,朝陽穀的幻術比起姐姐的手段,實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了。不過姐姐這些年隻是縱橫歡場,不覺委屈了嗎,不如與我一同,做些有趣的事吧。”“姐姐不過求個快活,求仁得仁,已經很好了,妹妹就不要給我找麻煩了。”青狐轉身,“不過妹妹與姐姐的交情依舊不變,日後若是還有用的到姐姐的地方,儘管開口,姐姐這就先去了。”“青狐姐姐慢走,答謝之禮已經給姐姐備好在戲船上了。”“果然還是妹妹貼心。”那青胡搖著身子,回到戲船上,戲船便離去了。獨孤嘉樹伸手:“吳冥,當年林老爺子寫給祁遠明的那封訣彆信,拿給我。”吳冥遲疑了一下,獨孤嘉樹聲音冷下去:“怎麼,舍不得讓他恨上沉淵?還是你在替你那個小師妹祁連,哦,他的阿愚,謀劃未來?”吳冥跟隨獨孤嘉樹多年,熟知她的脾性,她就好似天生一個壞心眼的孩子,此時遊戲玩到正高興的地方,若是打亂了她的興致,不知她會作出什麼瘋狂的事來。吳冥隻希望小師妹不要有一天真的站在這個女人的對麵。她是個天生的魔鬼,小師妹絕不是她的對手。吳冥將一封舊信從懷裡掏出,放在獨孤嘉樹的掌心裡,之前其他舊信都作為禮物送給了林羿,唯獨這封最關鍵的,被刻意留了下來。獨孤嘉樹自然滿意吳冥這麼快就放棄了自己那點可笑的堅持,隻是他們二人都沒有察覺,就在獨孤嘉樹說出“沉淵”“阿愚”兩個詞的時候,林羿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