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羿的腦袋被熱湯蒸的軟了,迷迷糊糊又想睡去。自今晨到現在,他總是很想睡覺,迷迷蒙蒙中,腦中許多圖畫都柔化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光團,他想伸手將那些光團捉住,卻無能為力。卻聽房門響了一聲,一個身影輕輕巧巧閃了進來,他勉強睜眼,道了一聲:“誰啊?”祁連沒料到林羿還在水中,低聲道:“是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林羿的聲音卻是遲疑了一下,頓了頓,才啞著嗓子道:“阿愚?”“是我,我那會兒在藥鋪留了訊……”不等祁連說罷,林羿卻語氣裡帶著猶豫,輕聲問道:“阿愚,你回來了?”祁連一愣,林羿的口氣有些不大對,忙三兩步邁到林羿身側,卻見林羿軟在木桶裡,一雙眼半睜不睜,眉頭微蹙,周身上下不著一縷。祁連忙背過身去:“你怎麼了?是不是……又想起什麼了?”“什麼想起什麼了?”林羿的腦袋依舊是暈的,他伸手捶了捶,隻覺自己是在夢中。祁連不知他的記憶又跳到了什麼地方,想要先取了手巾給他,卻被林羿濕漉漉的手攥緊了手腕:“阿愚,是你回來了吧……你回來了是不是,我等了你好久啊……還是,我在夢裡?可能是夢吧……若真是夢,那你也先彆走,彆走,呆一會兒,好嗎?我錯了……我不該引他們來四海山……”林羿的聲音有些可憐,祁連心中一沉,知道他回到了什麼時候。那時明鬼殿被毀,她被打落山崖,林羿在山中等她,等到杜鵑花都落儘了。怎麼偏偏回到這個時候呢?此事雖然過去許久,可祁連知道,林羿始終被當年的愧疚折磨著,她將手腕輕輕一轉,將他的手卸掉,將手巾搭在桶邊,先去了屏風後等著,輕聲道:“你不是做夢,我早就回來了,出來我與你解釋。”祁連正在想,要如何與記憶回到明鬼殿那時的林羿解釋此時的處境,卻聽得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好似是宅內家丁在追什麼人,她湊到門口一看,就見一道熟悉的青光自空中掠過。祁連忙向還在水桶裡的林羿道:“我出去看看,馬上回來!”不等林羿說話,便捉刀出去了。林羿尚在“阿愚竟然回來了”的震驚中,頭依舊很暈,眼前也皆是重影,隻是隱約可見自己所處的地方與四海山中爛柯崖的臥房不大相似,他很想站起來,去尋祁連,可奈何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空氣中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他的腦袋越來越重,紛紛擾擾的光團好似蒲公英在腦中被吹起,隱約他隻發覺自己隻能看著,瞧著那紛亂記憶被風吹的越來越遠,隻來得及在再一次昏厥之前,努力捏住一小團,隻是那光也散了,指縫中隻夾了細細一絲。於是他隻低喚了一聲“阿愚”,就徹底不省人事了。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獨孤嘉樹披著一身猩紅大氅,內裡穿上一件雪白的流光長裙,腰間的紅玉流蘇佩仿若一串血滴一般。她站在門外,對身側的吳冥道:“你不準備去救你的小師妹嗎?以她的本事,哪怕就是加上那個淩雙溪,甚至找到關在地牢的溫寒山,也走不出我的毒木園。”吳冥道:“一次?”獨孤嘉樹扶了扶鬢邊的紅花,慢悠悠道:“不想去,就等著她們當花肥吧。反正你的這位小師妹是死是活,也不影響大局,有你在,就夠了。”吳冥當即向後一退,消失了蹤影。獨孤嘉樹信步繞到屏風後,看著不著一縷的林羿昏在水桶中,她向後退了半步,欣賞似的,細細打量。她手裡的雕花暖爐裡依舊散發著陣陣甜香,整個屋子都氤氳在那甜香之中,燈光、幔帳、水氣,一切都似乎被蒸軟了,化做一團。等看夠了,她才邁步上前,伸出一根手指,抬起林羿的下頦。真是一張好臉啊,她心中感慨。可就是這張甚為英俊的臉,卻因為昏睡而顯出一分任人宰割的脆弱模樣。獨孤嘉樹悠悠一笑:“你好啊,林羿。”她本是自言自語,對於自己導演的這一出戲頗為滿意,卻不料就在那個瞬間,林羿竟然睜開了眼,桃花眼角微微上牽,直直看向了獨孤嘉樹。他的目光過於清亮,讓獨孤嘉樹心中跳了一跳。祁連確實是看到了淩雙溪才衝出去的,淩雙溪本就氣力不足,獨孤宅中的這些灰衣護院看著都麵目尋常,武靈修為卻都在六層以上,她手臂中了一劍,血流不止,好在祁連刀快,很快就將那群護院擋在後麵,帶著淩雙溪躲到了宅院一處假山後。“你怎麼會在這兒?”“你怎麼會在這兒?”淩祁二人倒是同時開口。祁連看她手臂還在流血,從衣服上撕了一條乾淨的布條下來先幫她紮緊,道:“我的處境要複雜一些,你先說。”淩雙溪道:“寒山關在這裡,我想來救他,但是還沒找到地牢,就被發現了。”祁連皺眉:“寒山?他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他本是為了替我們拖住追兵,後來卻被西涼兵給捉了,我送殿下到了石榴鎮不蒼驛站之後,就出來尋他。卻發現西涼追兵竟然將他送到了偃師,被這府宅接手。我打探了一番,知道這府宅的主人姓獨孤,叫做獨孤嘉樹,是洛陽一帶許多商鋪背後的老板,花家反叛,正是此人在背後出謀劃策。”祁連一想九師兄竟然與這獨孤嘉樹有關,不覺心中一沉:“此人到底什麼來曆,為何要如此行事?”淩雙溪搖頭,時間太短,她也沒有查出更多頭緒,又問:“那你們呢,你與林公子怎也到了此處?”“我們的事情出去再說,此處有玲瓏閣,我們先出去,看看能不能多得些訊息,再謀劃如何救人。”淩雙溪點頭,她自追蹤到此處,一心隻想救人,反而失了冷靜與謀劃,知道自己對於此地頗為陌生,救人之事確實需要從長計議,遂也同意祁連的想法,正要走,忽又道:“林羿呢?”祁連環顧四周,方才二人慌不擇路,已然不是精舍之外,想了想一路之上那小暑對林羿看起來還算客氣,遂道:“你受傷了,我先帶你出去,再回來尋他。”淩雙溪也知道此時的自己隻會拖累祁連,於是也就不再多言。可就在二人想要尋個出路時,卻發現假山四周不知何時換了樣子,花樹掩映,滿是歧路,一眼望去,不見儘頭。月色潤在花樹之上,一股淡淡白煙自花樹中縈繞開來,祁連急忙掩住口鼻,對淩雙溪道:“雙溪,這花樹中有毒。”淩雙溪修荷風,又在書院中與風不悔習巫醫之術,自然知道這花樹的厲害,可她手中無藥,體內武靈又不夠用,二人掩住口鼻走了不多時,就隻覺暈頭轉向。淩雙溪不妨摔倒,壓折了一株花木,就見泥土中露出一隻白骨人手,還好似被那人手捏住了腳腕,當即被嚇了一嚇,祁連將被嚇到的淩雙溪扶起來,低聲道:“如此再耗一陣,咱倆也要被捉了,你可還有力氣禦劍。”淩雙溪搖了搖頭,祁連道:“那我帶你。”祁連正要出刀,卻被一顆小石子打中手腕,一抬頭,就見吳冥從一側閃出來。“九師兄?”“這邊。”吳冥快速閃到一側,祁連忙拉著淩雙溪跟上,二人隨著吳冥在花樹中繞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從一道側門到了宅子外的大道之上。祁連剛要說話,吳冥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塞進她手心,縱身躍回獨孤宅邸,不見了蹤影。淩雙溪問:“他是誰?”祁連搖搖頭,不想多說,打開吳冥給她的字條,就見字條中寫:勿留偃師,速回四海,半年為限,大仇得報。祁連回頭看了看那獨孤宅,心中不免憂心,九師兄到底再與那個獨孤嘉樹謀劃什麼?半年為限……難道九師兄也在想如何去殺項雀嗎?可是若要殺項雀,為什麼又要夥同花家謀反?腦中諸多思緒纏繞不明,她努力先讓自己平靜下來,帶著淩雙溪先向青川藥鋪而去。獨孤宅邸的後院之中,一輪圓月印在湖心,長橋短亭在湖麵也映出高高低低的暗影,環繞著湖水張了瓔珞羊角燈,細風穿鈴,叮叮咚咚,甚是動人,好似少女清脆的歌聲,訴說著一些又淡又小的心傷,茉莉花的香氣自畫舫中飄蕩回散著。無論如何,這裡都不像是一個靠近戰火硝煙的地方。林羿斜靠在船側,手中持著一個酒杯,遙遙看著遠處,臉上掛著一個淡到幾乎沒有的笑容。酒杯空了,一隻纖細的塗著丹蔻的手替他將酒斟滿。林羿仰頭,對著那張天真無邪的臉,輕道了一聲:“多謝。”獨孤嘉樹將手中酒壺遞給身邊的小暑:“林公子,入席吧。”畫舫中的彩燈剔透,映著桌上擺著四碟小菜,八個大菜,碗筷都是琉璃玉器,燈光之下,更是流光奪目。林羿笑道:“玉蘭片,石花糕,小鬆菌,蝦子魚,獨孤姑娘似乎很了解在下的喜好啊。”獨孤嘉樹笑:“嘗嘗,合不合胃口,聽說林公子極擅廚藝,說不定這第一口下去,我家的廚子就得送去我的花園裡做花肥了。”林羿拿著銀筷夾了一片冬筍,放在嘴裡:“油老了,不夠鮮。”獨孤嘉樹笑,衝身後的小暑道:“那廚房裡的人,就都殺了吧。”小暑拱手,就要去,林羿卻將湯匙伸進麵前的一個大碗裡,舀了一勺豆腐,放進嘴裡,咂摸一下,道:“彆,八寶豆腐不錯,還想再吃幾次呢。”獨孤嘉樹看著他好似真的吃得挺開心,又道:“那就先留著吧,等林公子膩了這豆腐,再說。”林羿將眼前的菜都嘗了一遍,尤其稱讚了一番黃魚鱠玉和嫩炒馬蘭,最後一碗翠柳鱔絲羹下了肚,放下碗,淨了手,飲了茶,這才慢悠悠對獨孤嘉樹道:“若是能沒心沒肺一些,能得姑娘的青睞,想來還是一件幸事呢。”獨孤嘉樹也是笑意不改:“那是自然,而且除了吃穿住行這些尋常事,娶了我,還可以做更有趣的事呢。”“比如呢?”“為禍,天下。”林羿的眼中閃過一道微光,獨孤嘉樹提壺替他斟了一杯酒,遞了過去,林羿捏住那酒杯,看著獨孤嘉樹,輕聲道:“與你?”酒杯停在半空中,二人都虛虛捏著,誰也不鬆手,誰也不上力,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獨孤嘉樹道:“對啊。”林羿忽的鬆了手,那酒杯被獨孤嘉樹執著,停在半空,林羿淡淡道:“那我得知道,你憑什麼啊?”獨孤嘉樹將那酒杯拿過,仰頭飲了,扭頭看向林羿:“看出戲?特地為林公子排的。”“好啊。”獨孤嘉樹自始至終沒有提祁連的名字,仿若這個人真的不存在一樣。而林羿則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對獨孤嘉樹的邀請既不接受,也不拒絕,更不曾問這是哪裡,此為何時,是以獨孤嘉樹也沒有探出他現在的記憶到底停在哪裡。不過這並沒有讓獨孤嘉樹感到挫敗,林羿就好似一隻修煉了千百年的狐狸精,不單色相誘人,還讓她摸不到邊界。他太平靜了,平靜到讓她感覺到危險,但也覺得刺激。一個人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處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的記憶缺掉了一大塊,可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慌張與焦躁。獨孤嘉樹看著林羿英俊如玉雕一般的側臉,感覺很是滿意。她喜歡這樣的人,一如深夜大海,看不見的波瀾隱藏在海的最底處,一旦掀起,必是滔天巨浪,萬潮齊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