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折光箭射出去,祁連就後悔了。熟料林羿卻隻是頓了頓,似有似無地笑了一聲,繼續向前而去。一如當年二人四海山下初相見時的樣子。祁連無奈,一邊擔心他此時頭腦不舒服,一邊又想到他當時也是被家族離棄,一人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心中不免又替他疼了一疼,隻好捉了刀,隨在林羿的身後,打算到了前麵城鎮就立刻寫信給白宿教習。二人又走了一陣,林羿心裡不知道轉了什麼鬼心思,回頭又問祁連:“你知道我叫林羿,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祁連。”祁連想了想,又補道,“字愚山,你也喚我阿愚的。”林羿“哈”地笑了一聲,“愚公移山啊,哪個沒良心的給你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哪個沒良心的?!祁連微笑不語,靜靜看著林羿。林羿被那清水一般的目光看地莫名心頭發顫,好似被她看透了什麼似的,情不自禁抖了一抖,覺得有些頭皮發涼。少年林羿喜歡拿捏彆人,最厭惡的莫過於被旁人當成二傻子一樣的端瞧,這時候的他自尊心敏感的不成樣子,再厲害的能工巧匠也造不出那樣一朵微微一碰就碎的琉璃富貴花。不過縱然心裡日日都碎成琉璃渣,可臉上永遠是一副懶散惹人厭的鬼樣子。這家夥的惡劣從小就修煉的爐火純青,隨口就將話題丟回了祁連身上,笑嘻嘻道:“我喚你做阿愚,聽著還蠻親切的,我呢?你喚我做什麼?”他當然一眼就瞧破這女子其實是個很老實的家夥,純情的小娘子與落魄的浪蕩子,那可是天敵。“呃……”果然,祁連想了想,自己好似一直隻是叫他做林羿的,二人一處時也不需要喚名字,唯有林羿“阿愚”“阿愚”的叫,好似將那兩個當成了戒不掉的桂花糖,一叫就甜膩膩的。所以這問題她還真的沒法回答。此時的林羿自然不知道那些,他看祁連猶豫,立刻就找到了把柄,洋洋得意道:“是吧,來而不往非禮也,我雖然確實不記得同你有什麼關係,但是現在看來也當真是關係匪淺,我若真的欠了你什麼情啊愛的,倒也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想還呢?”他一邊說,一邊拿眼角餘光瞥著祁連。若要是祁連還是當年那初初下山的懵懂少女,自然會被林羿撩的滿心是火,若非如此,也不過第一麵就剃光了這廝的頭發。可現在的祁連早已不是情場上的吳下阿蒙,看林羿麵上帶了一絲她很熟悉的得逞意味,忽的就無師自通,看穿了林羿的心思,索性閉嘴不言,捉刀趕路。成年林羿都拿不說話的祁連沒辦法,更彆說記憶回到當年的小林羿。見祁連不說話,他心中倒有些忐忑了,他慣是心中城府越深,嘴上越百無禁忌,這女子看起來清正,許是自己真的唐突了,於是也收斂了一些,不在胡言亂語。因著二人走在山野之中,許久未見人煙,林羿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又不想直接開口去問,他又慣不信旁人,縱然是自己推斷研索出來的答案,還會懷疑是否有人給他下套,疑神疑鬼的毛病長進了骨子裡,隻好按捺不問。直到在河邊休息時,倒水中映出的臉,嚇了一跳。自己何時變成了這幅模樣,輪廓依稀,可又陌生,說不出上來是一股什麼樣的感覺,他抬頭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那女子,難得自己真的做了一場夢?那女子到底是誰?他雖不記得,可她讓他熟悉,讓他覺得很安穩,也很想親近她。但感覺是這樣,理智又扯著他,一時腦袋紛亂,索性將腦袋一頭紮進河水裡,想要清明一下,河水湧進耳鼻,忽的眼前閃過一個畫麵,似乎也是一潭水,水中是一個少女的焦急的臉,他方要看地清楚些,熟料被人猛地一掰,從水裡提了出來。那少女的臉與此時眼前這張臉驚慌失措的臉微微有些重合……果然是相識嗎?祁連急道:“你做什麼?”林羿將水從臉上抹掉,搖了搖腦袋,無辜道:“不做什麼啊,洗個臉嘛。”“你……”祁連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方才見他一腦袋紮進水裡,整個人都被吊提在了半空,以為他不單腦袋不好用,身體也出了毛病,慌忙衝來將他拎出來,熟料竟得了這樣一個答案,不覺有些惱。祁連原本就沒什麼脾氣,這些年在書院,修煉地心平氣和,沒想到遇上個突然鑽回來的少年林羿,屢屢破功,一如當年的十裡坡。不過知他無礙,也算將心放回了地方,她鬆手,掏出一方軟帕,遞了過去:“無事就好,擦擦吧。”林羿隨手接過,那軟帕溫溫的,隱約還有一絲冷檀香氣,這是他常用的香,而且世上隻有他會在這冷檀裡放一點鬆枝,自己與她到底是什麼關係,竟然會將這香分與她。祁連不知林羿腦子裡在琢磨香,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道:“你為何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林羿隨手將軟帕塞進自己懷裡,他慣來城府都是藏在心底,麵子上總是瞧著懶懶散散的,笑吟吟道:“你若願意說,我自洗耳恭聽啊。”祁連瞧著眼前這個家夥挑著眼,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就知他並不相信自己。情人宮裡,林羿曾說花城就是什麼都不信的,他還說他與花城本是一種人,那時祁連還未領會,此時才知他說的並非虛言。什麼都不信,那得多孤獨啊。不過縱然曾有那樣的可能,他還是在一處隻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寂靜之地,煥然勃發,長出了全然不同的樣子。當年在四海山,她就曾覺林羿縱然心中有一片厚厚的雪原,可雪原底下還藏著一間燃著燈的小屋,可供千裡奔徙的人暫避風雪。現在看來,確然如此。而她就是得了那小屋庇護的人。念及此處,再看向眼前這個看起來滿不在乎,實則孤傲矜驕,目下無塵的少年人,心中不覺柔做一片。林羿看著祁連起初還一臉憤怒懊惱的樣子,驀地又春風化雨起來,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二人走了半日,總算走到了一個名曰五裡的小村,祁連擔心林羿身體不適,尋了一戶農家替他買了一頭大叫驢,熟料扭頭人就不見了。好容易繞到村子西角,這才發現林羿正和一個在地裡拔菜的老婆婆聊得正開心,看見祁連牽著驢子走過來,急忙招呼:“阿愚,我與婆婆說好了,中午在婆婆這裡用飯。”祁連想起那時初遇,二人自十裡坡到了魏家嶺,他也是這樣在村子裡,招貓逗狗,似乎那村子裡他誰都認識。其實真的數一數,二人相識也就五六年的光陰,卻總覺相識已有半生。如今再看這個她不認識的林羿,說陌生,卻也很熟悉,時間裡融了感情進去,真變化出許多奇妙來。林羿見她發呆,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發什麼呆,幫婆婆做飯啊。”“哦。”祁連回神,“好。”老婆婆一人獨住,手藝自然是好的,不過祁連笨手笨腳,廚房的事她是真的不行,剛提菜刀拍了一顆蒜,那顆蒜直直蹦著老婆婆的腦袋就去了,老婆婆“喔唷”一聲,就見原本杵在一旁的林羿伸手一撈,將那瓣讓祁連麵紅耳赤的呆頭蒜捉在手裡,衝祁連道:“罷了罷了,還是我來吧,去院裡坐會兒。”“哦,好。”祁連也知道自己不行,扭頭去了院裡。林羿頓覺這家夥憨憨的,也真的挺可愛,忍不住生出很想將自己與她有關的記憶尋回來。看祁連出去,老婆婆賊兮兮碰了碰林羿的肩膀,問:“你們,兩口子?”林羿沒多會兒功夫已經把自己混成了這老婆婆乾孫子,湊到那婆婆耳邊:“婆婆覺得,這女娃娃娶回家當媳婦,好不好?”老婆婆癟癟嘴:“人麼,瞅著像個男娃娃,但是眼睛是好的,水水靈靈的,湊合吧。”林羿笑了笑,不再多話,手起刀落,拍蒜剁薑,臘肉豆腐統統切絲,又從院子裡摘了蒜苗小蔥,大火將油燒熱,好似灶台前的將軍一般。偶爾回頭,祁連坐在院子裡,抬眼就能看見他。這個場景也很熟悉,隻是祁連的身後是不是還應該有一棵歪脖老樹。一餐吃罷,二人問了此處鄉情,知道這是距離竟然距離偃師不遠,自偃師若是禦劍,半日就可到洛陽。祁連心中一邊記掛著明光其餘諸人的情形,一邊又擔心困在洛陽的院長,三則林羿的情況也不大明朗,於是想先往偃師去,給朝陽穀送了信,就去洛陽。林羿沒什麼意見,他方才與老婆婆聊天,並非全是胡扯瞎話,換頓飯吃,言語打探一番,發覺自己好似確實掉了五六年光陰,林家早已經龜縮蜀中,明光書院開學三載,西涼竟然不久前剛剛攻下了洛陽……老婆婆久居鄉野,能探出來的消息不多,不過這些也足夠讓他吃驚了,就好似醉前還是個少年人,做了一場黃粱夢,扭頭變做爛柯人,心中有些空蕩蕩的。所以既然祁連認得他,那不妨就跟著,再看如何,所以祁連提出要出發,他也沒有異議。唯獨就是瞧著祁連給他牽來的大叫驢,委實有些不滿意。他很困,想睡覺。恰好這時,老婆婆的院門外忽然來了一架四匹高頭黑馬的大黑漆馬車停在了二人的院外,馬車上一個華服錦緞的車夫,馬車門簾掀開,躍出一個梳著兩個包子頭,一身粉色銀花穿碟裙,笑得很活潑的小女孩。小女孩生了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珍珠一般白潤的小臉,俏生生的,揚聲道:“林公子,小暑來接你了哦!”林羿一愣,小暑?這個名字他確實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回頭看了看祁連,祁連也是一臉莫名。小暑自馬車上跳下來,走到林羿麵前,看著林羿臉上那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鼓起小包子臉:“林公子,你這麼快就忘記我啦!人家會傷心的!”這話說的,簡直如同小怨婦一般。祁連回頭,看著林羿,林羿露出個“反正我是很無辜”的表情,縮了腦袋,意思是“我忘了,我不知道,你來,你來……”祁連從未見過小暑,自也不認識她,隻道:“尊敬何人?不知為何要來接他?又接他去哪兒?”小暑鼻子一哼:“自然是我家主人想見他啊。”“你家主人?何人?”“我家主人,複姓獨孤。”祁連想起萬古樓中那一串鐵牌,以及六十年前因為花城謀劃,堙滅於萬古樓中的雲中獨孤氏。小暑見祁連沒有立刻回話,又道:“你彆琢磨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祁連,林公子現在的姘頭,不過很快就不是了喲。我家主人看上林公子了,還給林公子準備了一份大禮,就在偃師。”這小丫頭說話無禮,祁連不欲與她糾纏,隻是在想此時西涼兵進洛陽,這個莫名其妙跳出來的獨孤氏到底什麼來曆?那小暑看她猶豫,從懷裡掏出了張黑色麵具,麵具上刻著大麗花暗紋。小暑道:“這個你認識吧。”祁連當然認識,這麵具與昨夜萬古樓中劈開的那張一模一樣。麵具下的人是她九師兄,赫連竹。祁連接過麵具:“這什麼意思?”小暑聳聳肩,眨巴著她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沒什麼意思,若是想見這麵具的主人,你不妨也來啊,反正馬車上多你一個也不算多。”林羿看祁連依舊猶豫,湊到她的耳邊,輕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彆怕,有我呢。”祁連回頭,就見林羿眼睛裡那層讓她熟悉的光亮,又盈盈飄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