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自家師父倒在那裡,燕信的臉色卻驀地緩了一下,好似心頭有什麼提著的勁兒終於鬆了,不等旁人,先踩著金梅扇衝了下去。熟料方落在地上,手還沒碰到翟月,就聽得塔外呼啦啦傳來一陣拍擊翅膀之聲,接著就見不知哪裡來了一群色彩斑斕的鳥,站滿了門檻窗欞。那些鳥都是些大翅尖喙的猛禽,灰鷂與倉鴞,白鷹與黑雕,紛紛落在頂上,叫了幾聲,就占了領地,七八隻紅頭鷲在空中旋著,緊緊盯著眾人,更還有兩隻黑肩鳶直勾勾盯著燕信的手,好似隻等他作出什麼不軌之事,就齊齊上來啄他,至於烏鴉鸚鵡燕雀之類,則花裡胡哨地好似來給其餘鳥大哥助威造勢一般。燕信被那些鳥兒盯得莫名心慌,好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小心思被這些扁毛畜生發現了,按捺住緊張,俯身到翟月身側,輕喚道:“師父,師父?”翟月被打昏,歪倒在地上,原本蒙在麵上的布也掉落在地,燕信這才真的著了急,屈膝將翟月背在自己的身上,看著陸續落在地上的同伴們,道:“我師父叫人打昏了,我們快些出去吧。”林羿卻環顧了一圈已然滿滿當當站了整樓的鳥兒,那些鳥的翅膀都將各處窗欞堵了個遍,唯讓出了最底層打開著的萬古樓門,算作一條出路,此時已經入夜,明月照在那出路之上,顯得十分平靜。不過林羿看著那門口,笑道:“太子殿下,我們暫時怕是出不去了,你還是尋個地方將你的寶貝師父好好安頓一下吧,省的等會兒被這些鳥啄掉了鼻子。”燕信本沒有忽略林羿言語裡“寶貝”二字,還想著害羞一下,可接下來門外卻有一個血呼呼的家夥被扔了進來,生生將他心頭那一點點風花雪月的小羞小臊給砸沒了。就見那血人掙紮了一下,看著林羿張了張嘴,就昏了。林羿當即神色一變,喊了一聲“小風”,方要上前,又從門外衝進一隻禿鷲,衝著他的眼睛就叼了過來。林羿手臂一揮,一根袖箭飛了出去,而也就在同時,身側白光一旋,卻是祁連衝出,伸手將他二人攬到身後,百折反手在背上一擋,一道白光將那禿鷲擊飛,撞在了樓壁之上。禿鷲在地上滾了一滾,憤而起飛,一身尖銳的叫聲引得人皮肉一緊,順著脊椎骨,直躥到了腦子尖,樓中眾鳥被那禿鷲一叫,更是爭相起伏,這群鳥聒噪,攪地讓人煩躁到想要將它們一個一個拽下來,拔光它們身上的毛。明川悠被那些一聲高似一聲的啼叫搞得煩不勝煩,搭弓放箭,準備先射幾隻下來解解氣,許輕樓將手放在她的弓上,輕聲道:“這些鳥來得詭異,莫要浪費箭。”說罷,撕了衣服,拆做兩根布條,權當個耳塞遞給明川悠,明川悠知他說得不錯,忍了又忍,回頭看著他那張攝人心魄的臉,將兩根布條拿過,塞進耳朵,沒好氣道:“你就不能重新把人皮麵具戴上,招搖過市!”許輕樓笑了一聲,沒搭腔,又將布條分給諸人,權當做個耳塞,雖不能完全隔音,好歹沒有那樣刺耳了。燕信接過許輕樓的布條,想了想,棄而不用,隻用雙手輕輕捂住了翟月的耳朵。林羿扶起常小風,就見他周身遍體鱗傷,渾身血流不止,皆是被鳥生生啄出來的,他年紀尚小,這幾年專心隻練了逃跑的本事,可他如何跑,都沒跑過漫天蓋地的猛禽。明光諸人雖都不識得這是誰,不過見林羿跪地扶著他,也是將身上能用的止血藥都拿了出來,淩雙溪用荷風替常小風微微平複了一下,隻是她能用的荷風越來越少,因著武靈不夠,手中竟連成型的荷花都無法聚型。出去的路依舊安靜,自常小風被扔進來之後,再次恢複了平靜,甚至月亮的影子都沒有一絲被侵擾的痕跡。可大家都嗅到了那安靜之下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萬古樓外黢黢的黑夜裡,似乎有什麼更加凶猛的惡獸再等著他們。常小風悶哼了一聲,祁連忙喚了一聲“小風”,常小風看了一眼祁連,斷斷續續道:“連姐姐……姐姐……公子,公子呢?”林羿應道:“我在這兒。”常小風猛得握緊了林羿的胳膊,艱難道:“公子,公子,快走……”林羿忽然想起一人,眼中閃過一道冷光,問道:“平穀?”這個名字明光眾人都不陌生,正是當年陷害林羿的那鳥獸教習平穀。此人曾將西涼蕭章養在書院,用活人練鬼,陷害林羿,後來事情敗露,就將蕭章扔出來扛禍,至於他自己,則溜之大吉。隻是自三年前失蹤之後,就再沒聽見過此人的行蹤,卻是為何會出現在此時此處。而接下來常小風斷斷續續的話,才更叫眾人驚懼:“花家,花家反了……”明川悠皺眉:“反了?如何反?”中原王庭式微,眾世家各自為政,要說反,造誰的反?任西窗問道:“不是花家發現這萬古樓異常,才叫我們來此處替他們查看的嗎?反……從何說起……”淩雙溪卻環顧四周,忽想起什麼:“花子書,花子畫在進了萬古樓之後就失蹤了,難道他們……”常小風斷斷續續道:“在外麵……花家人,西涼騎兵,都在外麵,花家,花家操縱萬古樓,就是想要把……這樓和各世家少主,全數送給西涼……做投誠……投誠的禮物。”“哈!”明川悠笑了一聲:“胃口倒不小,還有什麼?”常小風強忍著身上的痛,隻能斷斷續續道:“洛陽被西涼兵占了……三天……一點準備都沒有,就兵臨城下了……邱院長被困在洛陽,明川弘……”明川悠臉色一邊,這下卻是笑不出來了,當即道:“我爹怎麼了?”“被擋在黃河以北,暫時無礙,不過……不過……明川軍忽然戒備森嚴,玲瓏閣的消息進不去,不知道怎麼了。”明川悠握了弓,起身就要向外而去,祁連急忙將她扯住,低聲道:“明川府有什麼事,自然是我們一同前往相助,可院長還被困在洛陽,更何況現在樓外情況不明,你且稍安勿躁。”許輕樓看著明川悠站在樓門口,似是努力在平複,想要伸出的手,落了回去。明川悠很快就恢複了,扭頭回來,又問:“還有什麼?”常小風道:“任氏暫時沒有動,不蒼也還太平,占了洛陽的是西涼大王子項阿東,來萬古樓的是西涼三王子,項阿西。”諸人哪裡想到,不過在萬古樓中困了不過數日,外麵竟然天翻地覆生出這麼大的變化,無論是明光書院還是林羿的玲瓏閣都沒得到花家要反的一點點消息。花家前些年勢力衰微,後來露出依附於漁陽任氏的跡象,本有一些崛起之態,隻是又因著林羿在市麵上賣紫金玄鐵,花家想網羅一批,幾次拍賣高價都是花家得之,將近一半的錢袋子都被林羿掏了個金光,轉眼又衰敗了下去。多少訊息看著,這花家都是一家子目光短淺的小雞賊,生不出什麼大的幺蛾子,沒想到這家人原來小雞賊掩蓋大算計,背後藏了一顆對西涼的悠悠紅心。看來若不是有高人指點,就是密謀已久。可林羿依舊有些地方想不通,恰好一旁的溫寒山開口:“近日洛陽金枝劍會,各世家子弟,中原武修,都往洛陽而去,西涼人怎麼敢在這個時候,去攻打洛陽呢?”林羿道:“正就是各路武修入洛,西涼人才好偽裝,等一群西涼兵偽裝普通武修入了城,與花家裡應外合,將已經入城的世家控製住,不是難事,隻不過花家的膽子還不夠大,隻困住了邱院長,許還有些小世家。“至於明川、任氏、不蒼,他們還沒敢動,但是應該都有了消息。不過如果真的叫他們把中原世家的諸位少主打包送去西涼,也不知道是哪個有出息的想出這麼個餿主意,那幾個世家,還真的就麻煩了。”淩雙溪問:“可還有當年的約定……項雀如此不守約嗎?”許輕樓搖頭:“雀王每五年都會去赤燕山閉關一次,現在恰好是他的閉關之日,雀王有七子,大王子與三王子都是皇後所生,平日裡就爭寵慣了,想來是想給他們父親送個出關賀禮吧。”林羿顧不上計較為何玲瓏閣這幾年對花家的判斷失誤,又問:“現在外麵,除了平穀,還有誰,西涼兵多少?”“平穀,花家八個陣法使,花子書,花子畫,項雀的兒子項阿西,西涼十二將裡排第三的尉遲紅綠,還有五百西涼騎兵……還有,還有那個蕭章……”祁連當即被這麼名字挑動了神經,這蕭章果真如一條百足蟲,命倒生得挺黏稠,怎麼都死不掉。林羿道:“當世天下,蕭章的禦鬼之術依舊無人能敵,這萬古樓下白骨森森,不知還有多少惡鬼環繞,他來,確實有用。”林羿腦中飛速轉著,回想方才看卷軸之中有什麼破解之法,奈何那卷軸又被一個莫名而來的黑衣人給搶走了,他微微沉吟一下,又問:“萬古樓現在何處?”常小風年紀雖小,這些年隨著林羿專心收集信息,已算是個行家,雖然周身疼痛難忍,依舊努力答道:“在屠情穀,花家有古陣在此,這屠情穀往西,就能拐進清江上遊白馬江,萬古樓順其而下,最快七日就能到西涼,不過兩個時辰前,花家人想重新用風行羅盤控製萬古樓,萬古樓卻不動了。”兩個時辰前,那當是他們剛剛破解了情人迷宮之後,看來這萬古樓沒了夕山的靈氣,真正變成個死物了。林羿大概猜了一猜,萬古樓其他的秘密花家知道多少不得而知,但是第九層的“情人迷宮”他們應該還不知曉,也不知道夕山已消失,萬古樓失去了靈源,真正變成個死物了。他們更不知道萬古樓藏著更加完整的《周鑄》……可是方才那搶了卷軸的家夥是怎麼逃出去的?或者花家人已經將那人給捉了?吳冥又去了哪裡?他的視線在翟月身上落了一落,就見燕信頗有些警惕地背著翟月又向後縮了縮,眼睛微微垂了下去,生怕被林羿看透什麼。明川悠看了看自己的箭筒,裡麵隻剩了不到十支箭,她此時武靈不濟,用武靈凝的霞箭也隻剩三支,凝不出新的來。至於其他人,除了祁連可與外敵一戰,任西窗與淩雙溪體內的武靈都所剩無幾,溫寒山雖然可以抵禦花家的陣法,但西涼騎兵隨便一掄刀,他就得趴地了,燕太子自己就不必說了,還背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翟月。至於許輕樓……她下意識將他排除在外,此人身份不明,敵友難辨,罷了,不想了。不料林羿卻扭頭問道:“許教習,你說他們既然已經布好了天羅地網,為何不進來?”許輕樓看林羿瞧著自己的眼神含著些不明笑意,不知道他又打什麼鬼主意,想了想,才道:“他們應該是怕樓裡還有什麼機關,不敢進來,所以平穀才先派了這些鳥,先盯著我們。”林羿又道:“那依許教習之見,我們該如何脫困呢?”許輕樓道:“擒賊擒王,項阿西是雀王三子,慣來受寵,他們想捉諸位少主,我們就先捉了他們的少主。”林羿輕笑一聲:“你有把握擋住尉遲紅綠?還是說……教習千變萬化,隨便用一張臉,就可成為他們的人,或許,許教習曾經就是他們的人。”許輕樓看向林羿,忽地明白,林羿壓根不是在問他如何破樓,而是在探他的虛實。他心中略略一想,就明白了林羿的用意,此時困在這樓裡,大家都拴在了一條繩上,若是哪個螞蚱不懂事非要往敵人那裡跳,確實會有不少麻煩,畢竟自己方才是對他動了劍的。想明白了這一環,他環顧諸人,沉聲道:“方才的事,並非花家或者西涼指使,無論何時,我都是諸位的教習,我受了院長囑托,定會將諸位平安帶出此樓。”許久沒有說話的任西窗忽然開口:“弟子冒昧,那許教習身為花氏子弟的事呢?此事總歸……”他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詞,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謀亂的是花家,許輕樓又隱瞞了自己花家的身份,大家自然很難放心。許輕樓知道藏在自己身上的許多秘密經過這一番折騰之後,怕是就兜不住了,一個說謊說慣了了的人,開始要說實話,總歸還是有些艱難的。而被人信任這件事,就好似被風吹毀的沙塔,要按照原來的樣子重新將塔複原,縱然恢複了舊貌,卻已然不是最初的塔了。許輕樓轉頭,明川悠靠在一邊的欄杆上,摸著自己的玉蝕弓,眼簾低垂,好似自己此時所處的境況,與她無乾。他回轉身子,麵對眾人,道:“我是花係旁枝所生,隨母親姓許,因自幼被花家欺辱,很早就逃出來了,我與他們沒有關係。”他說的簡單,且平淡,明川悠摩挲玉蝕弓的手卻微微頓了頓。林羿道:“許教習,畢竟接下來,我們要一同對敵,可不想有一兩個胳膊肘向外的,所以我必須提前確認一下,你,許輕樓,到底是誰的人?”許輕樓一滯,沒有人皮麵具的臉一時變幻起來,明川悠聽見林羿的問話,抬起頭,盯著他,默然不語,可眼中卻壓了一層光,等著他的答案出來。“我……”許輕樓頓了頓,一字一頓道,“我是明光書院兵法教習,我的任務是,帶你們出去。”“好,我可以信你,但是,還有一個人說信,我才能真的信。”林羿看向明川悠,明川悠一愣,先是看了看林羿,竟是遲疑了許久,才重新看向許輕樓。她從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就覺得他很熟悉。可是連著三年,他始終不願意承認,於是又變得陌生。她在熟悉與陌生中被反複煎烤,明明確信他是那個人了,轉瞬又懷疑起來,可當放棄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了,又會因為一兩個目光或習慣性的稱呼,讓她重新有了希望。明川悠幾乎用儘了所有手段,那他就好似一團棉花一樣,有興致的時候回一兩句嘴,似乎源於某種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情不自禁,沒興致的時候就躲得遠遠的,全然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樣子。可當他的麵具被撕下,那張豔麗的臉卻又是陌生的,明川悠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相信他。所以現在呢,她看著他的眼睛,眼尾細長,眼眸裡暗沉沉壓著一道光,就好像日出前最後的黑暗,隻等將那一線掀開,可掀開之後,真的就是晨霞漫天嗎?明川悠終於開口:“鳳尾橋頭的馬奶酥,你替我買回來了嗎?”許輕樓看著她,遲遲不語,似乎是下了許久的決心,可等他剛要開口,就在他眼睛裡那一道光線要盛開之時,卻被明川悠厲聲喝斷:“不用說了。”她還是害怕知道答案,無論是否,她都害怕。許輕樓一愣,就見明川悠握好玉蝕弓,對著林羿道:“我信他,有什麼事,我擔著,等會兒他若是有二心,我第一個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