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中的那個聲音很陌生,有些細,卻聽不出男女。“我不!”這個聲音三人倒實在熟悉,自是親愛的燕信太子。淩雙溪喊道:“殿下!”“雙溪!雙溪!你在哪兒!你快來!”燕信聲嘶力竭的聲音在虛空中回蕩著。三人腳下銅塊還在旋轉,四周皆是虛空黑暗,單憑一個聲音衝出去,實在不曉得會到哪裡,淩雙溪卻一點都不猶豫,秀衣禦風,飛了出去。祁連忙禦著百折接了溫寒山,二人也在銅塊重新彙聚之前,跟隨淩雙溪的微光而去。百折越飛越高,黑茫茫中無有高低,無有東西,唯有那空中一點點青色微光也在不斷上升,直到終於看見一處崖頂,有一個人吊在山壁之上。秀衣立刻飛轉過去,將半懸在空中的翟月接到頂端,燕信總算得了一絲喘息,癱倒在地上,右臂軟軟垂著,饒是如此,第一件事還是扭頭向翟月道:“師父,你還好吧。”翟月沒有回答,隻是站在一側,常年不離身的琴也不知哪裡去了,臉上的輕紗也掉了,眾人受她教導音律三年,真是從來沒見過她真正的模樣,倒是個鐘靈毓秀的樣貌,隻是那靈秀中卻透著幾分寒涼。“啊……”燕信忍不住傳來一聲痛呼,淩雙溪低聲問:“殿下,怎麼了,還哪裡有傷?”“背……背……好痛……”淩雙溪這才檢查燕信的後背,卻見那裡一片血肉模糊。翟月這才知道燕信伸手拽著她時,背上原來受了這麼重的傷,臉色忽然就變得很不好。燕信察覺到翟月臉色不好,扯出個笑來:“師父,我無事的!”燕信拜在翟月門下學琴,叫她一聲師父也算合情理。翟月從來不說話,行夢崖上每日就聽燕信嘰嘰喳喳,按說翟月喜靜,燕信一個人能抵得上三個戲班子,眾人都打賭翟月肯定受不了燕信的聒噪,不出一個月,絕對將他掃地出門。不料這三年下來,翟月還真就燕信這一個關門弟子。翟月從衣角扯下一塊,依舊蒙了麵,沒有說話,走到一側閉目養神。燕信看著她,臉上的笑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複了,衝著祁連道:“小姑姑,你怎麼也來了?”祁連道:“說來話長,日後再說吧,你與翟教習是怎麼回事?”燕信偷眼瞧了一下那邊的翟月,翟月閉著眼睛,因著又遮了麵,看不出她有什麼情緒,麵上微微暗淡了一下,不過等轉頭向祁連時,又恢複了笑嘻嘻的模樣:“方入了萬古樓,這萬古樓忽然就開始旋轉,大家都散開了,就剩了我一人。我走了好久,四處亂轉,好不容易才尋到我師父,結果我又與師父落在了一間琴室裡。”燕信自有狗屎運傍身,眾人也都不覺奇怪,翟月是禦琴第一人,還有個如此玲瓏可愛的弟子在身邊,破了那房間並不是難事。“那你們怎麼到了此處?”“我遇上林大哥了……”祁連立刻問:“他在哪裡?”“我們解開了那間琴室之後,琴室的地麵就向下沉,我就在那時看見林大哥與另一個人,在距離我們不遠的樓梯上,好似是兩個房間同時被破解開。我自然想去追林大哥,禦了金梅扇就衝出去了,卻不想林大哥的樓梯轉眼就不見了。師父受我帶累,本想抓住我的,卻同我一起掉了下來,我的扇子同師父的琴,都不知去了哪裡。”燕信受的都是皮外傷,淩雙溪替他上藥包紮之後,也就能行動了。翟月依舊冷冷不語,畢竟這些年翟月從未露過真麵,也從未說過一句話,這一出實在是破了多少年來的禁忌,於是燕信也難得安靜了一陣。溫寒山與祁連先在前麵探路,與發覺與此崖頂相通的乃是一條隧道,這隧道不似人力,反而卻像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溶洞,洞頂皆是長長短短的石柱,不多時,地上出現了一條暗河,隱約泛著墨綠的光澤。燕信本隨在翟月身後,還想護佑著她,可心裡念著方才翟月的樣子,心神不定,不妨腳下一滑,向前拍了去,翟月慌忙轉身,伸手拎著他的腰帶,將他提了回來。燕信訕訕:“師父,不好意思啊。”翟月輕輕搖頭。淩雙溪走在最後,見翟月動作極為迅速,一時還有些驚訝,倒是前麵二人聽見聲響都轉過身來,祁連問道:“你們還好?”“無妨,無妨……”燕信抹掉額頭上的汗,忽一低頭,又“啊”得叫了一聲。就見泛著綠光的暗河中,一具骷髏瞪著黑洞洞的眼睛,看著燕信。燕信一轉身就將翟月抓在手裡,不知是想被安慰,還是想安慰她,隻是人哆嗦個不停。祁連繞過來,卻見那具骷髏中並沒有衡雲令,倒是有另外一個鐵牌,上麵寫著一個“明”字。燕信這才湊過來:“咦,這個好像是明川他們家的令牌啊……”“什麼令牌?”溶洞裡驀地傳來一個女聲,這聲音大家都熟悉,祁連忙道:“明川!”就見明川悠一手領著一串鐵牌,另一手扶著一人從溶洞中走出來,那人長發垂麵,小腹處殷紅一片,卻是受了傷。明川悠看見祁連,也是同一個問題:“你怎麼來了?”“先不解釋,出去再說,許教習怎麼了?”明川悠將許輕樓扶到牆壁邊,令他坐下,才淡淡道:“遇上一個蒙麵人,劍法不俗,不過許教習的命多好似九尾貓,傷不重,死不了。”明川悠慣來對許輕樓不客氣,特彆是三年前明川悠莫名中了海棠春睡之後,看見許輕樓就總忍不住要炸毛,許輕樓對她也是敬而遠之,實在沒料到進了萬古樓,二人竟落在一處。明川悠微微抬了抬下巴,向淩雙溪道:“雙溪,麻煩你了,咱們還得倚仗許教習呢,替他看看吧。”許輕樓抬眼,看了一眼明川悠,明川悠躲過他的注視,對站在一旁的祁連問道:“你們是怎麼到了這裡?”祁連將如何到了此處的原委說了,明川悠道:“我也是,我猜這萬古樓中肯定有一個靈物在,源源不斷提供靈力,否則如何支撐著整個樓這般運轉,我想隻要把那靈物殺了,這萬古樓不就破解了嗎?”幾個人紛紛點頭,溫寒山道:“擒賊先擒王,明川少主的想法倒是不錯。”燕信又問:“那後來呢?怎麼到這裡了?你可見到那個靈物了?”明川白他一眼:“若是見到,你現在已經在萬古樓外了,怎會在這裡見到我?”燕信點點頭:“對哦。”明川看他的呆樣子,又道:“我自兩層樓之間的縫隙裡跳了下來,然後就和許教習到了這兒,發現了這些。”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裡的一串鐵牌丟在地上。祁連發現那串鐵牌裡並沒有衡雲令,都是些旁的世家。燕信眼尖,當即就瞧見了幾枚不蒼山的鐵牌,其它還有花家、明川家、任家諸多世家鐵牌,但其中最多的,卻是一枚刻著飛鳳的鐵牌,上麵寫著“獨孤”二字。溫寒山將那飛鳳牌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看,道:“這應當是六十年前一夜之間就落敗的雲中獨孤氏。”“雲中獨孤氏?就是那個總能出皇後的世家?”溫寒山點頭,正要將那鐵牌放回去,憑空卻伸出一隻手,將那鐵牌拿了回來,竟是任西窗。他輕聲道:“我母親,姓獨孤。”這倒是個秘聞,任西窗是任氏嫡長子,家學淵源流長,就連他出生時天有彩雲的事情都在民間流傳甚廣,可對他的母親確實鮮有記述,好似是他方出生就去了。他的弟弟任東風是繼室所出,此次也是因著家中母親生病,所以並未來萬古樓。見任西窗將那寫著獨孤的牌子塞進懷裡之後,就持劍退到了一側,一副不怎麼想說話的樣子。隻有燕信疑惑道:“任少主從哪裡鑽出來的?”“同你們一樣,自兩個樓層的縫隙裡。”任西窗說話時麵容平靜,先前麵對祁連時的那些無措與惱怒似乎都好似隻是祁連的幻覺一般。眾人知道這是人家的私事,也就沒再多問,倒是祁連忍不住還是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自白骨琵琶之後,這任西窗就有些古怪了。溫寒山轉身問許輕樓:“敢問許教習,可知道為何此處死了這麼多世家中人呢?”許輕樓卻道:“你不妨也去看看,看看裡麵是不是還有魏陽溫氏的鐵牌,據我所知,你也算是魏陽溫氏的嫡係,若非六十年前溫氏也因著一事而衰敗了,你此時絕非一屆寒門而已。”溫寒山一愣,低頭翻找一番,果真叫他找到了幾寫著“溫”字的鐵牌。溫寒山父親早逝,由寡母拉扯長大,家中還有一個做了一輩子秀才的爺爺,日日給他念叨當年溫氏的輝煌,不過溫寒山並未將那些鐵牌收起來,而是在一旁邊角處,尋了個地方將它們埋了。埋好後,發覺淩雙溪在看他,微微一笑,也不再言語。許輕樓環視諸人,淡淡道:“這都是六十年前你們父輩的父輩之間的事,孰是孰非,我也說不清楚,你們若是有興趣,可以帶著這些鐵牌,出去問問各自家裡的長輩,現在先看看如何破解這萬古樓吧。”燕信忙道:“是啊,是啊,這萬古樓到底是個什麼奇怪的地方,自踏入這樓中之後,就好似做夢一樣,怎麼繞都繞不出去。”許輕樓轉頭看向祁連:“要破這萬古樓,怕是還得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曾經入過元城幻境,那花城與你沉淵前輩祁青鶴的事情想必也是了解的。”祁連道:“知道一些。”“這萬古樓,並非什麼藏寶之地,寶物,是用來誘人的,這裡是花城為祈青鶴所建的一個遊戲場。”“遊戲場?”祁連記起三年前入書院時,元城幻境中那花城與祁青鶴的賭約,想起萬古樓裡滿地的白骨還有許多各世家的身份鐵牌,心裡不由一沉。許輕樓道:“萬古樓確實詭異多變,誠如你們所見,此樓好似機括,可隨意變幻形狀,可將人困在其中,在不同的樓層中迷失方向,不得出路。當年此樓就是用這樣的法子,將你們手中這些鐵牌的主人困在了此處。”他頓了頓,又繼續道:“後來有一個前輩,不忍此樓如此害人,於是設下一個束縛陣法,讓萬古樓變回了一個如你們平日裡所見的塔或者樓,不會像這般,將人困住。同時還設立了禁製,隻是那禁製每隔十八年,會自動開放一次,於是就有此樓每十八年,就開放一次的說法。祁連,你可猜到了這位前輩是誰?”祁連想了想,道:“可是……青鶴先祖?”許輕樓點頭:“不錯,正是你們沉淵的這位先祖,十八年前,禁製開放那次,是因為多年來死在樓中的鬼魂怨氣衝天,爆發了,於是就有了書院出麵,將這樓鎮在了北邙山之事。之前雖然禁製被破,可束縛陣並沒有,這一次,卻沒料到這束縛陣竟然被破開了,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有有人故意而為。”祁連問:“所以我們這次入樓,並沒有受到惡鬼怨靈的攻擊,是因為十八年前已經將那些鬼魂除儘了嗎?”許輕樓搖頭:“並不是,有一些確實被除去了,但更加凶惡的厲鬼,都被趕到了第九層。”“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既然那個什麼束縛陣法沒有了,所以……我們可能要一輩子困在這樓裡了?”燕信口氣有些可憐,眼巴巴看著許輕樓。許輕樓道:“萬古樓共九層,第九層需要其它樓層都被破解之後才會出現,據說那裡麵藏著萬古樓最深的秘密,那裡應當有真正的破樓之法。”明川悠道:“說了這麼半天,那到底該如何找到第九層?”許輕樓看她一眼,就見明川悠目中發亮,全然沒有半分身處險地心中畏懼的樣子,一雙鳳目裡滿是“有趣”“好玩”“姑奶奶倒要看看”的神情,不由低笑了一聲。他回頭,對著祁連,繼續道:“此樓中有一條給沉淵弟子的秘道,當年這樓也有沉淵弟子尋到過,不過這秘徑要怎麼找,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將目光放在了祁連身上,祁連剛要開口,明川悠卻道:“若是我們將旁的樓層破解了,不是也可以到最後一層嗎?”許輕樓點頭:“是這樣。”明川悠道:“祁連,你不必想太多,能找到自然是好,找到也無妨,區區一個萬古樓,真能將我困住,笑話。”燕信也道:“是啊,小姑姑,我們這樣多人,定能找到其它樓層的。”祁連看向眾人,知道他們是擔心自己又要將帶眾人脫困的壓力放在自己肩上,心中不由很暖。眾人相互對應了一下自己進入過的空間,包括祁連最開始進入的白骨琵琶,後來遇到淩雙溪與溫寒山的寒冰水池,銅鑄房間,再加上燕信與翟月進過的琴室,共是四個。明川悠道:“那白骨琵琶的房間我們也進過,不過出來就到了另外一個,與你們說的都不一樣。”“如此,就是五個,還有四處是我們未曾去過的。”燕信道,“哦,不對不對,還要算上林大哥呢,他那樣聰明,定然已經破了好幾層,說不定我們什麼都不用做,隻需要在這裡養精蓄銳,這第九層就出現了。”明川悠當即踹了他一腳:“等?你明川姑奶奶的辭典裡,有這個字嗎?走了!”大家皆笑,原本還有些緊張的氣氛被二人一打一鬨,散去了不少。眾人商量妥當,決定依舊回去方才的地方,等萬古樓再次被觸動機關,旋轉之時重新落回去,縱然不知落在哪裡,可有了之前的經驗,大家此時又重新聚在一處,很快就重振了旗鼓。看著幾個年輕弟子又說笑起來,許輕樓不禁想起臨行前邱景遲說的,同窗。就瞧三年下來,這些孩子依舊不改天真,少年情誼,倒真是可貴。心裡莫名有些羨慕起來,年輕真好。隻是不知道當他們知道那些鐵牌的秘密之後,是否還能保有這樣的天真。一邊向前走著,一邊總覺得有人在看他,回頭卻是翟月。許輕樓雖與翟月同為教習,卻實在不甚熟悉,二人微微頷首,與眾弟子重新回到方才的崖頂。等了一陣,果真見得虛空之中平白多了五段階梯,明川悠一劍在前,其餘人也自不落後,統統落在了一片台階之上。因著那一片台階地方不大,燕信索性金雞獨立,明川悠忍不住戳了他一下,燕信誇張叫道:“啊啊啊啊!明川大姐!饒了小生吧!”說笑之中,虛空中的樓梯轉動了一圈,祁連忽見不遠處的另外一個轉過來的樓梯上站著二人,其中一人看起來有些虛弱,靠在另一個人身上。瞬間,祁連的眼睛亮了,而那人也呆了。四目相對,萬籟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