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人的聲音似乎離得很遠,祁連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那影子如披著光影一般走近,端著一碗散發著青草味道的藥汁,道:“敢將鬼眼血當糖豆吃的,你也算是頭一個了。”祁連張了張嘴,想問什麼是鬼眼血,也想問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卻依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影子又道:“鬼眼血有毒,會使人五感儘失,雖說確實能壓抵你體內的萬鬼,二者以毒攻毒,你也沒到什麼都感覺不到的境地,但還是食多無益。等著慢慢恢複吧,這些日子書院裡很亂,院長說你可以先呆在我這枯草園裡。”原來自己是在風不悔的枯草園。祁連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更不知書院中此時是什麼狀況,可風不悔並沒什麼興趣解釋給她聽,看她將那碗草藥喝儘,就撇下她不再理會了。祁連不能言語,又看不分明,聽不分明,就連風不悔方才那些話她都不算全部聽懂了,她坐在床上,一時無措起來。倒是棲在風不悔身上的那隻白鴉撲棱棱飛了過來,站在祁連的麵前,瞪著兩隻小豆豆眼,等它端詳夠了,撲棱棱飛起來,落在了祁連的肩膀上。風不悔見白鴉飛去了祁連肩頭,微微露出一絲好奇,不過祁連此時聽不甚分明,感覺也不清晰,隻看一個白影子噗啦啦在麵前閃過,接著就隻能感覺到自己的耳側有點什麼,完全不曉得那是風不悔的愛鳥。風不悔的居所亂糟糟的,擺滿了各類藥罐,整個屋子最乾淨的地方莫過於懸在空中的一個用天山白玉刻成的小小神龕。祁連坐了一陣,風不悔進進出出,渾然將她當作不存在一般。祁連索性起身,站起來就向門口走,風不悔看了一眼,依舊忙自己的事情。祁連看不分明,好容易躲過瓶瓶罐罐繞到門口,一條青蛇就吐著豔紅的信子擋在了門口,祁連剛要邁步,青蛇一躍,就要向她的脖根咬去去。“啪!”一道疾風從她背後飛過,那青蛇被撞在地上,在地上扭曲翻轉了一下,鑽進了樹叢。風不悔在她背後幽幽道:“我這裡的青蛇蜈蚣都有劇毒,想要繞出去回書院,可需要仔細些走。”祁連僵著脊背,在原地站了站,還是邁步出去了,她沒辦法就這樣呆在枯草園裡,她想知道書院中此時是什麼狀況:林羿是否已經回到書院,明川悠是否已經醒來,那四個無故殞命的人到底又是被何人所害?風不悔的枯草園是個名不副實的地方,說是個草園,倒不如說是個樹林,此處種滿了各類異域樹木,祁連慢慢地在那些高過三丈的樹木中穿行,偶爾會遇到盤踞在碩大綠葉之上的青蛇向他吐出紅信子,生著紫色絨毛的蜘蛛在林中閒庭信步。祁連不小心打擾了一隻正在睡覺的蠍子,它的蜈蚣朋友於是瞪著眼睛看著祁連,兩排長腳蠢蠢欲動,很想上來跳個百踏舞,幸虧她現在看不分明,要是看得分明必得脊柱一緊,掉一地的雞皮疙瘩。風不悔看著她在自己的樹林裡繞來繞去,縱然半失了五感,她還依舊挺直著腰背,想要從迷宮一樣的樹叢中尋到一條出路,她走得不快,試探著,摸索著,有時會停頓,但是並沒有後退。風不悔有些好奇了。他身為白黎大巫,對這些已經背棄了神靈的中原人本沒什麼興趣,但是現在看著她的背影,他在想是否這個祁連也是信仰某個神祇的?否則枯草白鴉為什麼會喜歡她?但風不悔的好奇也僅限於此,他並沒有興趣去將那些不聽話的病人追回來,當然他也沒有出去將自己的愛鳥揪回來。祁連慢慢走在山道上,她從未來過風不悔的枯草園,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回書院,唯一就是當她走錯了方向,耳邊會傳來一陣噗啦噗啦的聲音,於是她就按著這聲音,一步一步向前走。直到走到了一個似乎是個山洞的地方,她伸出手探了探,不妨腳下一絆,摔了下去。倒是沒有摔到地上,卻摔到了一個軟乎乎的身上,是個人,就聽那人“哎喲”一聲悶哼,接著卻道:“阿愚?”林羿躺在山洞裡,因有些失血過多,整個人有些昏昏沉沉的,他小腹的血本已經止住了,卻不妨被一人摔下來,又裂開了。正要開口,卻見摔在他懷裡的那張側臉如此熟悉,張口就道:“阿愚!”祁連一怔,張了張口,可依舊什麼也說不出來。聽見地上那人喚她作“阿愚”,縱然再不分明,也知他是誰了,一時手腳忙亂起來,雙手亂捉,眼睛拚命想要將麵前的人看清楚,可怎麼都看不明白,焦急之時,豆大的淚珠從眼眶裡滾落下來。林羿看她的樣子,起初不明白,後來忽然想起夏羅說起她的血吃多了會失去五感,忙摸向祁連袖口,翻出自己給她的藥囊,隻見裡麵已經空了。林羿他伸手握住祁連四處亂抓的手,道:“阿愚,是我,彆怕,是我。”祁連張了張嘴,林羿知她說不出來,忙道:“沒事,你不必說,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林羿的聲音很輕,很緩,被那聲音安慰,祁連慢慢平靜下來,林羿這才道:“我問你,你聽的見嗎?”林羿一字一頓,說的很慢,祁連慢慢點頭。林羿又道:“那我問,你點頭,或者搖頭,好嗎?”祁連點頭。“你是不是,吃了我給你的藥。”祁連認真聽罷,重重點頭。恰這時,那隻白鴉從祁連背後的影子裡冒了出來,林羿看了看燃在自己一側的枯草甜香,明白原來這白鴉是聞到這香的味道了。枯草甜香除了是白鴉最喜歡的味道之外,還有鎮痛凝神之用,林羿本是燃來讓自己舒服一點,卻不想竟然引來了它,還陰差陽錯叫它將祁連帶來此處。不過既然是它將祁連帶來此處的,那祁連應該是從風不悔的枯草園裡來,想來風不悔讓她一人出來,應該是沒有大礙。祁連等了半天,沒有聽見林羿說話,捏了捏他的手,林羿忽的一笑,隻覺她這個動作有點可愛,忍不住笑了一聲,卻因此牽動了傷口,一時不察,咳嗽了一聲,急忙用手掩住,不叫祁連發覺。略略喘息一下,林羿又問:“書院裡發現的那四具屍體,你可見過?”祁連使勁兒點頭。“他們說我練鬼殺人?”祁連先是點頭,接著又猛的搖頭。林羿笑了笑:“阿愚是說,他們說我是,但你相信我不是。”祁連聽完,停了一下,緩緩點頭。“讓你擔心了,是我的不是,日後等這些事都過了,向你賠罪。”這句話說得快,祁連沒太聽分明,但是“不是”“賠罪”卻是聽見了,她輕輕搖了搖頭。林羿知道她的意思是“不用向她賠罪”,看著祁連雙眼空茫,卻努力側著耳朵聽自己說話,臉上還掛著淚痕,這是他從沒見過的祁連,心中驀地酸澀起來,伸出手將她臉上的淚抹了,他的手指很涼,祁連不動,任憑他拂過自己的麵頰。林羿再一次放慢了聲音:“現在我解釋給你聽,但你答應我,無論你聽見什麼,都不要著急,一切有我,不會有事,好嗎?”祁連點頭。“那四個人,是蕭章所殺。”祁連握緊了林羿的手。林羿接著道:“是我的疏忽,風不悔說世上的萬鬼之術種法不同,要解你的萬鬼,必須知道蕭章是如何施術,我送信讓小燃姐去江湖上查,始終沒有消息,今日清晨才發現原來我送信的鴿子被人儘數射殺,消息根本沒有送出去。我也在書閣中找過相關的記載,也是一無所獲,現在看來,應該是有人提前將那些書冊都拿走了,否則書架不會那麼空,隻是我當時沒有意料到有人會在書院動手。無奈之下我與夏羅開始一種法子一種法子試,這便是他們所言,我在練鬼,隻是夏羅有鬼眼,我們所練的,都是死鬼,而非活魂。”林羿還很虛弱,說了這樣長長一段話,實在有些乏力,長長呼了一口氣,祁連捏了捏他的手,林羿明白她是在詢問,不由慶幸祁連現在看不分明,無需讓她看到自己這幅狼狽樣子。待慢慢將氣息調勻,林羿繼續道:“今日清晨,夏羅發現書院中有新死之鬼的痕跡,我二人一路,發現了蕭章,我這才知道原來蕭章一直就躲在書院裡,書院有人藏匿了他,但是蕭章在半瘋癲狀態,又是個殘疾,從前他可以自己驅動輪椅行動,可因為給你種萬鬼,他體內可驅動的鬼氣也不夠了,所以有人幫他在書院裡獵鬼。書院乃清淨之地,後山的鬼也不過就是一些遊魂,死鬼難尋,於是他們開始殺活人取鬼,而將他藏匿的那個人,我猜測他也知道我在做什麼,於是想到了這個辦法,嫁禍在我身上。”林羿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痛到不行,將頭抵在了祁連的肩上,祁連呆了一呆,雙手攬住他,輕輕撫摸他的脊背。雖然她也不知道這有什麼用處,也不知道林羿到底怎麼了,她隻是察覺到林羿狀態不好,下意識就想這樣安撫他,好似曾經在外麵摔痛了,被母親抱在懷裡撫摸脊背,口裡念著“不痛不痛”。林羿索性將頭放在她的肩膀上,倒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靠近她,雖洞外還不知多少陷阱等著,可他現在一絲憂心也沒有,反而有些甜旎。休息了一陣,他重新靠回牆上,繼續道:“我擔心蕭章逃走,與夏羅分頭行動,不想撞上一個外來人,那人黑衣蒙麵,用一把細劍,我從未見過,你也知我不修武靈,於是著了他的道,因為聽見有人來,他就將我拖到了一處沒有人的地方,自己出去查看,好在我還有些力氣,逃到了此處,不過也與夏羅失了聯絡。”林羿幾乎將這些日子的事都說儘了,唯一隻瞞下一件,那就是他此時身上的萬鬼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