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在了祁連身上。作為沉淵最後的一個弟子,眾人本就對她有許多猜測,雖說有了一個多月的同窗生涯,但祁連寡言低調,沒顯出什麼過人之處,又不見與誰親厚,眾人明麵上找不到什麼能討論的事情,於是隻能在背後忖度猜測。明川悠此時劍酣酒飽,興致大濃,找祁連全是圖痛快,她早知道沉淵的吞鯨決厲害,也知道祁連用的乃是祁老宮主的霜劍攜雲,很想見識見識,實是不知她此舉實在是將祁連架在了火上。她現在如何用攜雲?她怎可能願意讓眾人知道沉淵子弟鬼氣纏身,壓根無法使用攜雲?她現在無論是上台,還是不上,都會引來非議。姑且不論輸贏,上台,就有乘人之危之嫌,明川悠已經車輪戰了一天,方才與淩雙溪那一戰她被耗去了大量武靈。如果選擇不上,是畏戰?武力不足?還是心生膽怯?總之無論如何,祁連就是沉淵,這個曾經天下第一的門派到了最後的最後,該以什麼樣的場麵落幕呢。任西窗看見祁連沒動,當即猜到那夜遇見祁連,林羿不許他外傳,怕是有什麼隱秘,所以縱然知道此舉也許會被詬病,但他依舊想要替祁連解圍。“明川少主,在下與你一戰!”明川悠怒道:“任西窗你裹什麼亂?不想和你們打,沒勁。”她正在興頭上,轉頭依舊向祁連,“祁連,上來!”任西窗飛身擂台,靈君出鞘:“有沒有勁,問過我的靈君吧!”明川悠甩劍冷笑:“不自量力。”看台上之上,霞綻四方,玉光似雨,迷了眾人的眼。而就在同一時間,說是去尋找同伴的燕信則蜷縮在行夢崖山壁上的一個小小洞穴裡,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腳踝,開始惆悵自己該如何從這裡,鑽出去。他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麼鑽進來的。自聽平穀說翟教習在此處獨自奏琴,他就抑製不住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到了行夢崖,崖頂琴聲被風送到他耳側,他被琴音所迷,迷迷朦朦之中禦扇繞著行夢崖,發現此處山洞就鑽了進去,躲在這裡聽崖頂的人奏琴。待崖頂琴音已歇,燕信等了許久,想著那奏琴之人應該已經走遠了,這才準備離開。就在他想要離開的時候,這才發現這洞也忒小了。燕信忍不住誇讚自己:“燕有期啊燕有期,你還真是個情種!真可謂人間自是有情癡啊……”等到月上中天,好容易才錯身爬到旁邊的山壁上,感覺自己瘦了一大圈。出來之時,他恰好看見崖壁上生了一朵紅花,那花生地奇特,一朵花生了十數個細絲一般的花瓣,卷曲如纖細的美人交相醉臥。燕信瞧著那花開得可愛,想了想,折了一支,禦扇飛上崖頂,將那花留在了今日奏琴的地方。月光照在那奇花之上,在紅之上附著了一點點霜色,微微有些清寒,卻愈發讓那紅顯得動人,很像燕信此時的心情。燕信心滿意足,打開折扇,自崖頂落回地麵,恰落在一處陌生的林外,也不知此處是何地,應當距離明光書院不遠。他此時隻如喝醉了酒,心中酥軟,腳下虛浮,琴聲依舊縈繞在耳邊,一邊走,手指一邊淩空撥弄,似乎那也有一把琴。又走了一陣,聽得幾隻烏鴉嘎嘎飛過,這時才恍惚有些回神,生出些古怪的感覺,大約又走了半盞茶功夫,忽見林中一明一暗,似有綠光在閃。等他靠近,卻是一驚,就見林羿手持風信,腳尖離地,黑發四揚,一團一團的黑氣自地底浮上來,凝聚為人形。夏羅在林羿一側,猛地拋出一枚符咒,粘住其中一個人形,淡淡道:“此鬼有怨,可試。”林羿停了笛音,走到那鬼身邊,其它凝聚為人形的鬼都又散開,隻有那夏羅口中“怨鬼”張牙舞爪。林羿道:“今日試哪個流派?”“川西。”“好。”林羿說著,解開了上衣,赤裸的脊背在月光下,燕信忙藏在矮樹之後,隻見那脊背上已經層層疊疊覆蓋了許多深淺不一的裂口,如許久未曾下雨的龜裂土地。燕信瞠目結舌,想要出去問個清楚,卻見夏羅解開那鬼的符咒,手下紅光閃爍,淩空劃下一串字訣,那鬼嘶吼一聲,就莫入了林羿的身體,在他身上留下一個裂口。林羿忍住沒動,但是臉上卻露出一副痛色,艱難開口:“這一次,像嗎?”夏羅走到林羿身後,端詳了那裂口一陣,平靜道:“有點像,但不完全。”“這個蕭章,難不成是天上掉下來的?為何就是找不到他的萬鬼源自何處,難不成真要將他捉來?”夏羅道:“是個辦法。”林羿一邊準備穿衣服,一邊也開始思考這個辦法的可操作性。就在這時,林中傳來一個期期艾艾的聲音:“林……林大哥……你們,在做什麼?”林羿一驚,就看手足無措地燕信從樹後走了出來。“有期?”燕信看了看林羿,又看了看他身後的夏羅:“你們……你們……是不是……是不是在……”林羿將上衣套回身上,一邊整理束帶,一邊隨意問道:“是不是在什麼啊?”他的語氣輕飄飄的,讓燕信後脊背發涼,這個林大哥太陌生了,眼角微微挑起,尚有一絲紅暈,嘴角也彎,可那笑分明比漫天大雪還要冷。“是……林大哥,我……”燕信被他的眼神壓得幾乎喘不過氣,索性豁出去喊道,“你們是不是在修鬼術!修鬼之術乃是一等一的邪術,林大哥你們怎麼可以做這件事呢?天下人會瞧不起你的!”“嗬……”林羿好似聽到了一個很有趣的笑話,“瞧不起?燕世子倒說說,我林羿何時在意過天下人的目光?”“……可是,可是……”燕信口乾舌燥,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眼看林羿一步一步向他走來,手裡不知何時玩上了一把泛著藍光的匕首,而他身後的夏羅一張慘白的臉在月光下滲出冷石一般的顏色,深夜一般的黑目看著他。林羿笑道:“彆可是了,既然叫你看見了我們的秘密,那真是抱歉了,有期啊有期,隻能怪你運氣不好了。”燕信向後退了兩步,腳下一跌,摔在地上,林羿手中藍光一閃,燕信閉目大喊:“我不信!我不信你大哥你會殺我!林大哥是好人,林大哥分明是天下一等一的深情之人,我不信!我不信林大哥你們會做什麼惡事!”燕信哇哇喊了半天,雙手亂揮,壓根忘了實際上他是修過武靈的,雖然段位很低,可站在他麵前的林羿卻是真正的普通人,全然是因為林羿的眼睛過於駭人。燕信張牙舞爪揮了半天,自是什麼也發生,等他狐疑得睜開眼,就見林羿看著他,饒有趣味得看著他。“林大哥……你……”林羿伸手,將他拉起來,又拍了拍他身上的枯葉,笑道:“逗你呢。”“逗……逗……逗我?!林大哥,不帶你這樣的!會死人的!”燕信的雙瞳眼幾乎都鼓出目眶了,白粉團團的臉也紅了,險些衝林羿哭出來。林羿道:“你不都說我是好人嗎,既然信我是好人,怎麼還會被嚇到。”“你……我……你演地跟真的似的,也就是我,換個膽小的,早被你嚇死了!”“好好好,燕世子膽大包天!厲害!厲害!”“這還差不多,走吧……”燕信忽然皺了皺眉,“膽大包天……這話怎麼好像是罵人啊?”燕信還待再想,就看林羿已經同夏羅走遠了,忙喊:“林大哥,等等我!”月夜之中,三人一道穿林,往書院去,燕信猶豫了一陣,還是問道:“林大哥,你們方才在做什麼啊?”“你既然已經信我並不會做什麼惡事,那就不要問了。”“我自然信林大哥的……”燕信想了想,林羿說的也沒錯,既然自己說了自己是信的,那還要苦苦追問,也就沒什麼意思了。說起來也是因為方才林羿那樣嚇唬過他,若是直接同他講,怕是不一定有這樣的效果,讓他這樣快就打消了追問的興趣。林羿走了幾步,忽然又道:“不過有期賢弟,我倒有個困惑,還望你替我一解。”“林大哥你說,什麼?”“這深情人與好人,有什麼關係?”燕信道:“林大哥,你難道不覺得這人隻要肯對一人情深,那他就曉得何為情何為愛,愛人者,自然不會是惡人。”林羿心中好笑,知道他天真,卻不想天真到這地步,看來找日該同他聊聊元城幻境中他與祁連遇到了花城。卻不想與二人同行許久卻始終不語的夏羅,忽開口道:“那我便是惡人。”燕信皺眉:“夏姑娘為何這樣說。”夏羅音若平板:“即無人愛,也不愛人。”“呃……”燕信撓頭,“怕是……怕是緣分未到而已。”夏羅“哼”了聲,就連冷笑,都非常寡淡。燕信不禁搖頭,果然能進書院的女人,都不是善茬,還是行夢崖的琴聲比較溫柔。三人大約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遙遙可見書院後山門,沿著山階,拾階而上,暗夜無燈,林羿又問:“那你如何知道我就是深情之人,還是天下一等一的深情?”燕信道:“林大哥對小姑姑一往情深,我又不是瞎子,雖然……”燕信忽然想起那日晚課他們聊天,小姑姑說的“我們並非那樣關係”,不覺閉上了嘴。林羿卻拽住了他的話尾:“雖然什麼?”“呃……”燕信又轉念一想,小姑姑是女子,說不定就是臉皮薄而已,忙又道:“沒有雖然,林大哥你就放開膽子,待你與小姑姑大喜之日,我肯定送大禮給你!”林羿卻淡淡道:“你想錯了,我們並非那樣關係。”“啊?”比起方才林羿和夏羅在密林中所做之事,林羿這一句才真正讓燕信迷惑。不是那樣關係?那是哪樣關係?“那你為何對小姑姑那樣上心?”“我說是為了天下太平,你可相信?”三人已到山門,林羿一腳踏入書院,他聲音從書院那邊飄出來,帶著戲謔,隨即飄渺如煙塵消散。天下太平?這是什麼鬼?活潑開朗的燕信忽然之間發現,這個世上讓他困惑的事情怎麼一下子變多了。而接著,燕信就聽見門洞那邊傳來一陣打鬥之聲。